一把锹的时空吟咏
皖西日报
作者:许圣权
新闻 时间:2022年01月04日 来源:皖西日报
许圣权
灯光沿雪白的橱壁倾泻而下,透亮炫目,聚焦的,不是穿红戴绿的明星,不是璀璨晶莹的珠宝,而是它斑驳灰暗的外表,铁质的,锈迹斑斑,木质的,几近腐朽。在温暖柔和的奶黄色镁光灯下,它显得特别地不搭和局促。一如淮上老翁,住惯了蓄洪区庄台农家大院,突然搬进格子楼,脚不挨地,就有恍惚不安无所适从之感。 它本属于田畴阡陌,属于渠堰堤坝,属于广袤的淮河冲积平原。曾和淮上人一起,披星戴月,在旷野中,在烈日下,在手中,随号子凌空起舞,迎风雨虎虎生威。而如今,它却蛰伏于农耕文化园一角,如凯旋归来的刀剑戟钺,解甲归库,接受围观和感叹。 它,曾经淮上人手中的那把锹,静默于此,从时空深处高歌而来。 农耕文明无水不兴。“鼓钟将将,淮水汤汤”。滥觞于大别山的淮河,裹挟着愤怒和泥沙,至中游,河道展阔,喘息出慢滞低徊的节奏,卸下泥沙,攒积成沃野平川。古蓼人只管在蓝幽幽的炉火中,锻造出青灰锋利的锹锄,开沟引渠,使牛扬鞭,撒下种子,平顺年景里,就能获得填饱肚子的收获。 有淮水润泽,更有锹锄犁耙和土地的交流和喧哗。淮上人使出多大力气,它们就付出多大劲头,连接着双手和土地,传递着朴素的希望和热情——犁铧翻出新生,铁齿耙出心思,耧斗播下希望,铁锹埋下期盼,钩镰收起欢乐。累了,豪饮几口淮水酿造的烈酒;钝了,放在铁砧上淬炼成新。河水冰封,它们躲在旮旯里,挂在山墙上,守候着炉火边的人们,蓄势一冬,待春风拂皱淮水,在叮当作响中,践行着激情和生命的轮回,和汤汤淮水一起,助推淮河农耕文明生生不息…… 淮河,南北界河,春末夏初,冷暖气团总爱于此推来搡去,翻云覆雨。淮河之上,并非全是“清淮无波平如席,栏柱倾扶半无赤”。直面“天公怒吼泣云霄,急骤漫天泻浪潮”,那把锹,平时莳弄稼穑的好手,洪水面前,持之抗争,犹如螳螂挡车。但别家弃舍时,却舍不得落下它,或束之于洪水不及的阁楼,或放在逃荒的板车里,和人们一起挪步于淮堤,见证沿淮洪涝凄凉:坝内阴风怒吼,逐浪排空,坝外田畦农舍,一片泽国。其情境之悲,清朝学者曹楙坚诗歌《拆屋行》有载:水连床,床连屋,大儿小儿尽匍匐。床前淅米床上炊,哪有干薪一两束?黑夜沉沉儿堕水,夫叫妻号救儿起,不闻儿啼儿已死。邻家有小船,儿女安稳眠。我家无船屋里住,水来更向何处去?不知拆屋取屋材,粗杗(音忙)细桷并一堆。两头用绳缚作筏,漂东漂西波汨汨,未定一家谁死活? 即便如此,淮上人踯躅淮堤,一步一回首,亦不会远走他乡。并非真的“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更多的是表达出一份家园情怀,其实质是农耕文化里的“厚土意识”,放眼中华农耕文明,无不如此。只是淮上人在与淮河依偎和抗争中体会得更深。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不竭不舍的河流,即使屡遭天怒水患,他们依然服从于母亲河荫庇和暴戾的轮回。 天公息怒,河水气匀,又掉过头来,携锹返乡。锻好犁铧,磨利刀具,装上木柄,把自己的执着、隐忍、希望、心血甚至愤懑一道挖出来、种下去、掩埋好、收起来。一代代,一面沉湎于母亲河的浅吟低唱,一面默默承受隐忍她的咆哮凶煞。坚守骨子里厚土情结的执拗,背井离乡是宿命,重返家园是使命,在淮河大堤上来来去去,伴着那把锹的温情依偎和铿锵铮响,一路走来,筚路蓝缕,高歌悲壮。 “一定要把淮河修好”,“一定”二字,满含悲悯和果决。淮上人手持锹锄钎镐,肩挑铺盖干粮,毅然决然,从田间地头云集治淮工地。衣着粗布草鞋,蜗居芦席茅棚。哨声破晓,红旗猎猎,使不完的气力,唱不衰的号子,肩挑手抬,人推牛拉,远看如群蚁搬家,密密匝匝,一锹锹铲,一筐筐担,一步步挪。十几年下来,穿烂多少双草鞋,系断多少条腰带,磨掉几层老茧,抹掉多少锭凡士林,贴敷多少片止疼膏,有谁知道?十几年下来,挑断多少支扁担,挖钝多少根铁镐,挥折多少把木柄,谁也不明。拉直这些问号的,是十几载寒冬酷暑,是布满皴裂血口的双手,是黝黑疼痛的肩背,是灰头土脸的锹锄。 历经十多年,日最高上工达80万人,累计4亿个工日,挖出6亿立方米土方量,兴建水渠2.5万公里,灌溉面积1000万亩,惠及1330万人口。要知道,这些数字背后,硬是那把锹、那把镐和淮上人简单原始的结合、温情共悯的交流!如此工程,放在世界治水工程史上,也会被高看一眼,应在情理之中。如今,“秋风淮水白苍茫”之上的“水雁衔芦叶,沙鸥隐荻苗”,凝聚着几代治淮人的心血和智慧,平缓的河床和高耸的切岭下面,眠下了不知多少块锹锄镐钎的残体和治淮人的尸骨! 工地上归来的淮上老翁,今已白眉含须,田畴陌间已机械轰鸣,但他仍手不离锹,似乎是他身体延展出的一截,分离开来,就站不稳脚跟,就手足无措。这里铲一锹土,填平路上水凼,那里挖一畦荒地,种上果蔬。有一段日子,泛锈的铁锹再也无力翻铲,成天跟着他,杵着他衰老的躯体,他也乐于以它为杖,手握锹把,拥在胸前,撑着他站在淮堤上,看开工彩球飘扬,盯截流机械繁忙,听竣工锣鼓欢唱。他不识大坝上那几个红色大字,只知道,这个大坝挡住了让他一辈子悲喜交加的河水,这个大坝让行洪区几代治淮人得以安心安息,让那曲雄浑凄厉的号子哑然失声于历史的苍穹不再回响。欣慰之余,瞅着工地上卡车和起重机,浑浊眼神里,却明晰地闪烁出十字镐挖沟引渠、独轮车推土筑坝的画面。摩挲手中锹把,或者说是手杖,他不能确定它会不会是他可以把持的最后一柄了,但似乎揣摩得出,这把锹作为代表或将成为历史绝唱,和那些旧农具一样再也走不出庄台上那座泥屋! 哪怕他已从蓄洪区迁进楼房,但他却舍不得扔掉它们,仍然把它们整整齐齐地规整在没有耕牛的棚里,该躺着就躺着,该挂起来就挂在墙上。铁锹依着山墙,扁担偎着篾筐,牛轭架着犁铧,铁锤挨着铁钎,各司其位,似乎哪一天哨声再起,它们还会立刻派上用场。隔三差五,老翁杵着锹,踽踽而来,总爱坐在稻场边碌碡上,点上烟,吸走一下午时光。 走不出的,还有文化园里的那锹。一件农具代表着一类器具,作为展示,一把足矣。但它并不孤单,它是代表,像是庆功大会上劳模代表,虽然它静默于此,没有戴红披锦,没有鲜花掌声,甚至有些沧桑,但它足以匹配荣光,因为它从古蓼农耕文明走来,从蓄洪区农舍走来,从淠史杭工地走来,从淮河两岸世代人们粗粝有力的手中走来,承载着淮上农耕文化集体记忆和厚重历史。 锹,农耕文化重要符号,各地农耕文化园摆展的惯常元素之一,只是南北耕种方式有异,表现出不同物象和称谓,但大都是铁木质地组合,无不都镌刻着华夏大地农耕文明勤劳、艰辛、无畏的共同基因。除此共性之外,落笔到霍邱淮河农耕文化园,镁光灯下的它,从古蓼淮畔一路走来,更折射出淮河流域农耕文化特有的光芒——关于苦难抗争,关于奉献牺牲,关于发扬传承——沉淀在镁光灯下沧桑静默里,悲壮而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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