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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城缸窑陶器盛衰史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1年12月31日    来源:皖西日报




  朱忠礼

  舒城县南港镇缸窑村,是当代世界著名诗人钟鼎文先生的家乡。他从台湾回大陆探亲,回县城后对我说:“小时候缸窑制陶、烧窑、出窑的热闹场面不复存在了,几家陶器厂和作坊,生意很不景气,工人们对陶器生产的未来感到渺茫,有一种强烈的被遗弃感。被谁遗弃?我想不是被什么人,而是被琳琅满目的商品市场。但中国陶器毕竟占据历史很长的时间和空间,我们能用文字形式将它拣拾起来,对后人研究非物质文化遗产会有好处。”
  最近,我走进了缸窑村。它距县城13公里,离舒城四大名山之一的春秋山3公里,坐落在岗峦起伏、林木葱浓的夹窄长廊上。据传说:清朝中期到民国初,是缸窑最繁华时期,在大窑小窑人口密集的中心,建起了一条由南向北300多米的长街,街道两边,门市林立,货铺俱全,有九家十八铺之称,生意茂盛,热闹非凡,三米阔的街道,经常是人流拥挤、摩肩接踵,“三窑合镇”的名字远传乡里乡外,常住居民百余户一千多人。
  我想传说不一定都是空穴来风,事实往往比传说更丰富多彩。缸窑粗陶鼎盛时期,产品有庞大的市场支撑。它不仅销售到灿烂明珠般的大小城镇,而且渗透到山水田园般的广袤农村。没有哪家哪户哪行哪业没有缸窑陶器?我今年87岁了,对旧社会感受很深,人民生活极苦,市场上虽有瓷器,能买瓷器的户子也是廖廖无几。缸窑陶器,价格便宜,经久耐用。我家虽然祖居县城,抗日战争前开的布业店铺不小,自日寇飞机燃烧弹烧毁全部房屋财产后,一夜之间变成极贫。生活用的缸罈瓮罐、碗碟茶具,取暖用的火球子火钵子都是缸窑粗陶。民国三年我父亲到缸窑买窑煤子(作取暖燃料),见制陶师傅做的小颈镡坯子很好,叫老板拿根元钉让他在上面划几个字:“民国三年春秋山缸窑制造”。写过后,又要求制陶师傅绘制花草图案,上了金黄色的釉,烧结后老板送到我家,作为缸厂赠品。母亲在使用时非常细心,生怕破损,因为父亲在上面写了字。母亲去世后传给我爱人,爱人就放进柜子里作为古董保管。时隔111年,看上去仍光彩夺目。
  1949年舒城解放,全县人口已达469920人,陶器属低质易碎商品,假设每人一年破损一件,就是近50万件。
  1955年,缸窑陶器工业走合作化道路,成立生产合作社。为适应市场需要,1958年缸窑陶器生产合作社分出一部分人员,到沈家山嘴新建舒城陶器厂,从业人员200多人,年产日用陶器120多万件,产值206万元,三分之二产品都销往县外。同时,缸窑村几个大窑仍继续生产经营。沈家山嘴大轮窑厂金光闪闪,缸窑几口大龙窑火光冲天,两三天就出一次窑,江淮地区多数窑货商人都到舒城买窑货,几百人在大窑边上等着,稍一懈怠就取不到货。
  谁也没有料到,上世纪90年代后粗陶市场由盛转衰,一直走下坡路,而且走得很快。沈家山嘴陶器厂破产了,缸窑村十多家制陶企业只剩下两三家。由于销路不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主要原因是传统的制作工艺在成本上、质量上都失去竞争能力。与日用陶器一样,传统的建筑陶器市场也步入低谷,以前缸窑村几乎家家窑里都烧制大黄瓦,现在人们的住房条件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小瓦房除少数大山区可见到,其他地方看不到了。
  出了陶器厂,登上黄土高坡一座古窑头上。我站在古人或许站过的方位上用同样的黑眼珠观赏自然风景,静听着与千百年前没有多少变化的风声、鸟声。青山、绿水、公路、美丽村落映入眼帘。身边的苏厂长介绍说:“您看的大小土丘上都能采到红心夹白陶土,起初丘上的浮土黄泥都是制陶器的最好原料。经过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采集,浮土没有了,就到土丘上挖,很多土丘一公尺以下就能挖到。土丘上茂密的松树松枝和乔木又是烧窑的好燃料,窑温能烧到1300度以上,比荒草烧的产品经久耐用。”听了他的介绍,心想难怪这里是个成大器地方,原来是大自然恩赐它的得天独厚的制陶条件。我思想的野马突然回奔千年,仿佛看到窑烟四起,火光冲天,人来人往,肩挑车载烧窑出窑的热烈场面。感慨时空的轮回,历史的沉淀,缸窑的沧桑,社会的巨变。世界上没有永动的机器,更没有永不衰败的工厂企业。传统的制陶工艺产品不可能万古长青,它即将完成它的历史使命,它已经在我国传承了数千年。
  时至今日我们还无法考定缸窑粗陶生产始于何年?目前只有两种答案:一是舒城县新编第一轮县志记载:缸窑制陶历史,最早产生于汉代。这主要是根据1973年南港乡北风岭在汉墓群里挖出相当数量的陶器(香炉、坛、罐、碗),经省有关部门鉴定,为本县缸窑产品。二是舒城县新编第二轮县志记载:缸窑制陶历史,最早产生于汉代,最迟也在明代。2017年缸窑村新编村志记载:据《朱元璋全传》记载,公元1380年(洪武13年),李桢收服桐、舒、庐州。舒南各地荒无人烟,缸窑到明朝中期仍然人口稀少,被称王家大坟滩。由于明朝政府大力推动移民,土地开垦合法登记为私有财产和赋税优惠,江西瓦屑坝移民见缸窑有制陶条件,就纷纷到缸窑开办窑厂,其中冯、任、王三大姓先办起三个大窑厂;其余会制陶的移民也办起小窑厂和杂坊。这大概“最迟也在明代”的出处吧!
  不以严谨的历史科学为专业的人,向来对一切以实物为证据为唯一依凭的主张不以为然,反而怀疑某种传说和感悟中或许存在着比实物证据更大的真实。传说有不真实的外貌,但既然能与不同时空间无数传说者的感悟对应起来,也就有了某种深层真实;实物证据有真实的外貌,但世界万事衍化为各种实物形态的过程实在隐伏着大量的随机和错位。时空飘然而来,又溘然而去,终于留下了星罗棋布废弃的古窑址,古窑中曾经清出堆积如山的废渣,一座古窑头上长成的三人合抱的黄栗树,脚底下一米多厚不同颜色的古陶片。缸窑昔日的辉煌,远远超过我曾经作过的最大胆想象。缸窑粗陶制作历史悠久,不愧是皖西的粗陶之乡。
  对缸窑陶器历史的辉煌过去,全县各级领导和有识之士早给予关注。2005年,《舒城报》曾给予一个整版刊登报道——《访缸窑陶器古镇》、《缸窑——陶文化遗产地》、《他们是最后的乡间陶艺师吗?》。紧接着,舒城电视台在《舒城印象》42期专期报道了《缸窑村缸窑情》。不久,县政府积极向市和省上报了缸窑非物质文化遗产申请,希望留住缸窑的陶器根,曾经服务千家万户的黄泥韵,以及和陶器世代相连的缸窑人民感情。今天的缸窑陶艺后人,早不再以陶为生,但这个有着千年陶文化的地方,人们将对陶的情感已深藏进时光记忆里。他们深知热火朝天的制陶生产飘然远去不再回,空留白云千里;不如紧跟时代,昂首挺胸走进光鲜亮丽乡村振兴的新征程。
  2020年7月,六安市人民政府为南港镇缸窑村颁发了“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缸窑粗陶技艺”证书。今年以来,中央电视10套、安徽电台“自由时间”、“安徽卫视”等新闻媒体,先后派记者到缸窑村采访报道,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留下珍贵史料。
  目前,缸窑村仅剩下一家制作粗陶的龙窑厂——舒城枣林陶器有限公司。这个厂是缸窑村集体的,现经理苏少柱1988年担任厂长,1990年村里就承包给他私人经营。苏少柱是“缸窑粗陶制作技艺”最佳传人。这不是因为他是厂长,而是粗陶制作技艺十八般武艺他样样精通。他今年60岁了,18岁中学毕业后就到窑厂学手艺。他天资聪颖,在学校学习成绩优异,身材高大壮实,于是厂长就安排他学重体力的大货手。不到一年,他不仅能将七担水缸、装五六百斤米的大瓫罈做得很好,连小货手的活他也偷学会了。三年师满,大货手、小货手、车货手的活全都会了,做出来的坯子不比老艺人差,而且有新意。从此以后,陶泥鉴定、坯料配方、装窑烧窑,疑难杂事,老厂长都放手叫他学让他干,到40岁,就成为全厂公认的《通作师傅》、有效的管理者和经营者。
  我在采访中感受到,他在粗陶制作上有丰富经验和真才实学。他对每道工序都非常熟悉,讲解使我一听就懂,示范操作使我震惊。他带我看爬在土丘上35米长的大龙窑,从龙头看到龙尾,讲到龙尾。我问龙身上每米留个带瓦盖子的大圆洞是干什么用的?他说那是添火眼,也能从眼中观察到每截产品的烧结情况,火力不够就从圆洞添柴。到龙的中部,他还弯着腰扶我走进龙窑内体,介绍装坯程序。我问窑内有些砖头瓦砾为什么未清出去?他说是垫坯用的“坯垫”。因为龙窑是由下而上的,整体有个很大的坡度,不用垫子坯子不可能放得很平,烧结容易破损。
  离开龙窑,走进制坯车间。一位从外地请的制陶老师傅正在做花盆,他叫老师傅歇歇,他来示范做一个。他先捧起一团坯泥,在案板上用手心一按,将泥中黄豆大、米粒大几个粹石沙子就取出甩掉了。接着将坯泥放到制陶机的盘顶上,后又用双手拿根木棒插进水泥底盘的一个眼里,用力右转几转,当圆盘飞速转起来时他敏捷地拔出木棒,两手又合抱坯泥,很快由下而上一个小花盆就神奇般形成了,盆上的狗牙边随着转动用手指也捏出来了。站在一旁的老师傅说:“厂长真有本事,转速和制坯一致,我是做不到的。我有时坯子未做好,转盘不转了,还得用脚助推两下。”
  他又陪同我参观产品陈列室。货架上摆着小货手做的不同产品:小至酒壶,大到小罈小罐;有上釉的,也有不上釉的。看上去都是历次出窑中选出的精品,市场上不可能件件都如此完美。使我惊奇的是,有一个架子是粗陶艺术品,形状不像大自然中的花草虫鱼、深山中的豺狼虎豹,而像《封神榜》中神仙和妖魔骑的奇虎怪兽、飞马麒麟;有灰褐色的和淡黄色的。我拿到手瞅瞅闻闻,很像从石灰岩中取出的,似乎还有柴草的烟味和陶土的芬芳。这些形状各异的“四不像”,出自艺术高手,内含莫测高深,或凶或善,似真非真,似像非像,送到古玩店,遇上慧眼知音,还能卖上好价钱呢!我问他厂里还有这样艺术师傅?他笑着说:“前年夏天,北京有几位雕塑家到厂里参观陶器,每个人见到陶泥,都争着捏几个,谁知烧后就成这样,哪一个我都讲不上名子。”他还对我说,2021年烧11窑,大小货10万件,产值30万元,产品基本能卖掉。
  我深知他一直在坚守着,只要市场有一线希望,他也不愿放弃粗陶生产,不愿丢下40多年的老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