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舀碗米”
皖西日报
作者:闫明云
新闻 时间:2021年08月19日 来源:皖西日报

严艳 摄
闫明云
暑假回老家度假,当时正值河南暴雨。几乎一夜之间,河南省会郑州就变成了一片汪洋,高铁停运、地铁被淹,洪水中被困的人令人揪心。晚上,和父亲在饭桌旁吃饭,说起郑州暴雨带来的洪灾,父亲说,这要是在几十年前,大水过后,又不知有多少河南人要出来讨饭了。
父亲这话没错。我的家乡金寨县铁冲乡与河南省商城县仅一岭之隔,记忆中,每到夏天青黄不接之际,河南过来讨饭的人就多起来。
几十年前的一天正午,太阳火辣辣的,院子里晾晒一簸箕稻子,我坐在树荫下,手持竹竿,驱赶着来偷吃的麻雀,父亲在过道里正给箩筐加一道新篾,隔壁的二婶在院子下边水塘里洗菜。远远地,我看到我家门口通往河南的大路上走过来一个人。虽然太阳晃眼,但他肩上搭着一个袋子,手里拄着根棍子,径直向我们庄子走来的身影被我看得真切。
我喊:“大(方言,父亲)!快看,那谁呀?”二婶眼尖,说:“快关门!又是讨饭的,一上午都是第四个了。”说完,二婶提起菜篮子,一路小跑回家了。父亲还在不紧不慢地编着箩筐,眼看那人离村子越来越近了,我急了,问:“大,要不要关门?”父亲说:“关啥门,这院子里还晒着一簸箕稻子呢。”那人先去了隔壁二婶家,一阵咚咚的拍门声后,响起浓浓的河南口音:“有人吗?行行好,给把米吧!俺们老家受灾了!”二婶家紧闭的大门纹丝不动。一段静默,河南人大概是失望了,没过一会,就转到我家院子。“大哥,俺是河南驻马店人,俺们那今年发洪水,庄稼淹了,家也淹了,给口吃的吧!”河南人说完,对着父亲张开肩上的布袋。
我抬眼打量他,蓝布褂子打着补丁,瘦长的脸,是太阳晒后的黑红,疲惫的眼里满是血丝。父亲叹了一口气,说:“云子,去米缸里舀碗米吧。”我放下手里的竹竿,起身去堂屋,我家盛米的米缸在堂屋东南角。米缸是一口深褐色的瓮,我掀开米缸上的木板,探头往里看,看不到米。我俯下身子,试探着把手伸进去,慢慢才摸到舀米的碗。我抓起碗,使劲一舀,只听“咣当”一声,碗碰到米缸底了。缸里的米也不多了。我从米缸里端出碗,只有半碗呢,父亲可是让我“舀碗米”给讨饭的。
我在家里是老幺,父亲总会吆喝我做一些跑腿的事儿,如:“去菜地摘三四根黄瓜”就是摘四根黄瓜,“去代销店买盒烟”就是买一盒烟,父亲的指令我总能准确无误地完成。父亲这句“舀碗米”,那就是让我舀一碗米给河南人了。这次我犯难了,只好踮起脚,伸长手,从缸里费力抓了好几把,终于把碗填得鼓蓬蓬!父亲见我端着满满一碗米出来,也没说什么,讨饭的河南人立刻用青筋暴出的手撑开布口袋,“哗啦”一声,碗里的米闪着耀眼的光,流进河南人的布口袋。瘪瘪的口袋刚才还像饥饿的肚子,瞬间就鼓起来。河南人双手抱拳,连声说:“俺多谢了,俺多谢了!”
河南人走后,父亲对我说:“以后再有讨饭的,舀半碗米就行了。我们家只剩这一簸箕稻谷,得撑两个月。”7岁的我,在完成父亲的指令时出了第一次错。二婶这时开门出来了,不满地抱怨:“他大伯,你咋不关门呢?讨不到米,这些人以后就不会来我们庄了!”父亲一直在编箩筐,没有说话。
那个夏天,来我们庄讨饭的河南人就没有断过,父亲仍旧招呼我去“舀碗米”,我就在已经触底的米缸里,浅浅地舀上半碗米。那个夏天,我家的大门从未关过。那些河南人不会知道,随着米缸里的米越来越少,做饭的姐姐只得在煮稀饭时多加一瓢水;擀面条时,把葫芦切成又细又长的条儿,和几根面条一起下进锅里……只是,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让我“舀半碗米”给河南人呢?
今天饭桌上,我又想起了小时候的疑惑,我问:“大,那时候河南讨饭的来,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舀半碗米给他们呢?”父亲轻轻放下筷子,沉思了一会,说:“那时候都太穷了,吃上顿没下顿,河南人也是没得法子才出来讨口吃的,不能让人家觉得你是在打发他。”父亲是朴素的农民,说不出来深刻的道理,不过,我想我已经明白了,那些河南人或许也明白,在父亲“舀碗米”的招呼声中,感受到父亲当时能拿出来的最大的善意。尽管,倒进他们布袋里的只有半碗米。
电视里正在播放社会各界人士对河南的援助,父亲放下碗,又看新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