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安州
皖西日报
作者：木乔
新闻 时间:2020年08月06日 来源:皖西日报
木乔
每逢节假日,我都会领着一双小儿女,从六安市赶回寿县老家,探望父亲。
父亲掐准我们到家时间,坐在大门前,怀抱竹篮,边剥豇豆边等。看到车子驶近,父亲就会身不由己站起来,眼巴巴地瞅。车刚停稳,女儿和儿子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扑进爷爷怀里。等我停好车,走向院门,经常会遇到爷孙三人挎着竹篮,拿着镰刀、小铲,出门朝菜园地走去。
八十七岁高龄父亲,身板硬朗,一天到晚闲不住,在老屋地基上种满瓜果蔬菜。在孙女、孙子面前,他表现得就像一名战士,下到水中掰茭瓜,摘菱角；攀到树上打板栗,采红枣；吸引过往村民发出阵阵惊呼。对父亲来说,这些惊呼声就是对他身体状况的赞扬和褒奖。
每次回老家,看着爷孙相处的亲密无间,我都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但欢乐的时光十分短暂,每当假期最后一天吃罢晚饭,父亲总会早早守在院门外,准备好和我们说再见。
国庆节假期过完,说罢再见后,父亲发出一声感叹:“唉,你娘一生时常念叼的一句话就是:赶一趟六安州!”
返程路上,我反复品味父亲临别时说出来的这一句话,那声感叹意味深长。
也许年龄大了,也许时间太过漫长,父亲忘记娘曾经到过六安。小时我得过一场病,低烧不退,咳嗽不止。父母担心我得了肺炎。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偏远农村,得了肺炎不亚于一种绝症。他们的大儿子六岁时死于肺炎,他们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死于这种疾病。于是父母怀揣六块八毛钱,一头是我睡着的摇篮,一头配了块土坯,挑起我,赶了趟六安州。
鸡叫头遍出发,父母轮流替换,走完二十四里土路,赶到众兴汽车站,天刚蒙蒙亮。与其干巴巴地候车,父母决定继续南上。走到阎店,过来一趟班车,父母站在路边招手,班车没有停下。走到木厂,太阳升到一根竹竿高,父母走进汽车站,排队打好车票。
到六安下车,父母没有直接挑我去医院,而是赶往六安南郊,投奔一位抗日战争时期,逃难到我的家乡,在我们家住过三年时间,认做干亲的郭大爷家。父母赶到郭大爷家时,郭大爷家里没人。郭大爷家住在村庄最西首,院墙外埋着一溜粪缸,村庄四周全是菜园,我就睡在一株新叶萌生的乌桕树下,嗅着从粪缸里散发出来的臭味,同父母一起等待郭大爷回家。新淠河大堤绿意盈盈,泛发勃勃生机,把整座村庄抱在怀中。
其实那次我得的不是肺炎,吃了医生开得几种小药,留在郭大爷家观察了三天,病情好转后,我跟着父母返回。
从那以后,这段经历便深深烙入娘的记忆之中,她一遍遍追忆:六安州医院里的药水味,郭大爷家门口的粪水味,无比震惊地感叹:“城里连粪水都能卖钱!”尽管娘晚年先后到过合肥、广州、上海、苏州……等大城市,但娘一生始终念念不忘的还是六安州,她不止一次地描述:“六安州真大,街面宽阔,一眼望不到尽头；两旁商铺林立,永远地车水马龙。”
一座城市的发展只有同这座城市自身相比较,才能更好体现这座城市发生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的变化。父亲偶尔来六安,喜欢处处跟过去做对比。“仅仅你们小区,就能抵得上那时候的半座六安城。”看到我睁着的眼睛,父亲进一步解释:“你们现在住的高楼是立体的,所有住户展开来,铺到从前马路边,一幢楼房就相当于过去一条街道。”面对父亲这份想法,我还真不好反驳。父亲的记忆不同于娘,他说那时进城,汽车过了三里桥,还能看得到菜园地。解放路过大别山路路口,再往前连一条像样的道路都没有。父亲念念不忘的还是郭大爷家住的地方,大概位置就是今天的龙河路连接新淠河大堤那个位置。我常常陪伴父亲,漫步在新淠河绿化带中,听父亲感慨:“那一次带你看病,只所以要先投奔你郭大爷,是因为我们身上带的钱,根本就没有用做吃和住这两方面开销的。万一你被确诊为肺炎,如果得不到你郭大爷的资助,也还是没有钱给你治疗。那时节正值荒春,在我们农村,磕破了头也筹不到几个钱。本来交往上的人情账是不能讨的,那次为了你,我们也就顾不上脸面了。还好你郭大爷是位讲义气的汉子,不仅爽快地答应借钱给你看病,还给了你五块钱锁袋钱。现在再回过头去想一想,如果没有那五块钱,尽管吃住都在你郭大爷家,我们带的钱还是不够那趟开销!所以那五块钱,在今天有些人看起来,仿佛一张纸,但在那一时、那一刻,饱含你郭大爷一片苦心——他是在变相资助我们,使我们既感受到沉甸甸的人情味,又不想让我们产生负担。”
新淠河美好如初,龙河路繁华似锦,父亲头顶香樟树荫,隔了一会,若有所思地说:“你郭大爷家六个孩子年龄都比你大,他们现在肯定都过上了好日子了。”我点头表示肯定,此地已由城郊变成市中心,过去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见证了六安市发生的巨变,投身到城市建设当中,想必都已经打好生活基础,成为时代的佼佼者了。
我理解父亲临别时,那一声感叹中包涵着今日交通之便利。我们有时在六安吃过晚饭,洗漱完毕后才悠哉游哉地往回赶；我们每次在老家吃过晚饭后,还要磨蹭很久才会动身。如今,六十公里距离,开车跑起来,真的只是一小会儿时间的事情。父亲的感慨里更进一程的意思是,娘离开我们十年,娘离开时,我们谁也想象不到,她的子孙有一天竟然会生活在她一辈子念念不忘的六安州。而且现在她的孙女、孙子俨然已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新六安人”,他们返乡不是出于追忆,牵绊,只是为了探视老人,放松心情。乡村生活可以在他们心田播下快乐种子,他们一直健康成长在六安市美好环境里。
短暂而又漫长的五十年时光,彻底地改变了我们一家人同六安州之间的关系。父辈的经历肯定会对下一辈产生深远影响,怀着一颗感恩的心,走遍六安大街小巷,感觉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慷慨解囊救我一命的郭大爷家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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