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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之念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0年08月06日    来源:皖西日报

  许圣权

  盼到了搬家后的第一个满月之夜。关了灯,拉开窗帘,月光如水,漫过窗,无遮拦地泻了进来,铺展在床上,地板上。
  靠在床背上,放眼窗外,灯火阑珊,霓虹耀眼。月光被灯光裹挟了,城市上空一片昏黄,没有了白天和黑夜,只有光色的区别。可怜的月光,被楼宇分割的支离破碎。即便三十层的楼,我的卧室,月光也不纯粹,灯火映空,被揉进了淡黄。
  索性平躺,眯起眼,隔开光,任思绪在那片月光里徜徉。
  干净的月,看到见月山;晶莹的星,漫天密布;大地如亮白的宣纸,月光把村庄、河流、山川随性涂抹其上,写意成一幅朦胧的山水画,画里还有父母的剪影……
  夏夜,竹凉床,被汗水浸煮,经时光磨砺,泛黄光亮,躺在上面,光滑沁凉。母亲用臂拢着我,怕我掉下床,另一只手打着扇子。白天太累,母亲总比我先睡着,手中的扇子,摇着摇着就慢了,停了,掉下了。热了,或有蚊子,我一动,母亲又摇起了扇子,如此反复,直到我沉沉入眠,母亲才安心睡去。老埋怨蚊子只叮我,其实是母亲太累太困,睡得沉,叮不醒她。
  那时月光,纯净无暇,天上满月,院子也是,如浓白的乳,浸润了每个角落,沐浴其中,心静体凉。母亲不识字,只会讲织女与夫、子不见,哭成天河;讲月亮里有人举斧砍树,树不到,人不停不走。叫我盯着看,别眨眼。还真是!其实她想离开我一会,怕我害怕。赶在打露水前,母亲就把我抱回屋里了。
  每年十月十五,雷打不动,母亲都会去七八里外的黑石涧,求香,拜菩萨。有一年,我病恹恹的。天不亮,母亲喊醒我,屋外霜霰袭脸,母亲用围巾围住我的嘴,在后脑勺上打个结,来回拽着左右衣领,拢在一起,用力扣上最上方的一粒扣子。翻山时,周遭静谧无声,月光里,松林阴森影绰,走几步,就昂头看母亲一下,母亲紧紧拽着我的手,往她身边拢了又拢。要过一片浓密的林子,黑森森地。母亲蹲下来,抱起我,让我的脸背着冷风,焐在怀里。走一会,母亲开始喘着气,我的身子不由得下坠。母亲停下来,放下我,半蹲着,背起手,十指紧扣,掌心朝上,托着我的屁股,双手用力上兜,直起身,背起我,我的脸又紧紧贴在母亲的头上了。前胸贴着母亲的后背,暖和和的,后背却凉飕飕地。母亲的足音,窸窣迟钝,使周围更加安静,扭过头,霜地里印下母亲细密的脚印,歪歪斜斜,明暗不一。再回头,那远一点的脚印,已被月光填满,没有了踪迹。
  终于看到了香火的亮光。
  顾不得膝下的石子,人挤人,瞅到一个缝隙,母亲深深地跪拜下去。双手合起,摊开,磕头,再合起,摊开,磕头,不知往复了多少次,嚅动着嘴唇,表情凝重。立起身,把我从人缝中拽过来,站在我身后,胳膊向外张开,圈个半圆状,护出空间。我磕头时,母亲摩挲着我的头,期间又摁一下我浅磕的头,窃窃私语。比肩继踵里,人声鼎沸,也听不清讲着什么。我想,肯定是求菩萨保佑我平安的默念了。赶早集时,连一根油条都舍不得买的母亲,烧了香,买了根甘蔗,在香火上燎了一下。我啃着,很甜,甜到齁心,不知是不是缘于那甘蔗上粘着的香灰。回来的路上,母亲的步伐轻快了好多,此时,月光也渐渐收敛在黎明的天光里了。
  白天挣工分,月光下,父亲刨石、上土、推着独轮车,打宅基。母亲下河捞石块,做基石。先用脚蹚,约莫是石块,她讲跟鱼鹰一样,再用手一块块捞出,堆在河埂上。父亲拉来架子车,河湾寂寥无声,月光下,两个泥人,一车河石,在长长的河埂上挪动着,月已偏西,月光把他们疲惫的身影拉得老长。如燕衔泥、鹊叼枝,一草一木,一石一梁,几个月后,四间草舍,依山傍水,垒起来了!月光下,静穆简朴,敦实而立。搬家那天,几岁的我,看着母亲月下拣拾家什,听到父亲如释重负地长叹,我有点想哭的感觉,却又不明因何而悲戚。睡在床上,月光被窗棂格进屋里,在地上格出一块田字格,那田字格里的月光,如木板上刀划的豆腐块,方正乳白,规则好看。
  分田到户,各顾各,父亲在外,农忙抢收。赶有月亮的晚上,母亲一个人,在稻田里收割,月光下,个子不高的母亲,弓腰在齐腿高的稻子里,远看,就剩下了一个黑点在金黄的一片里,起伏,蠕动。晨雾袅袅时,一田的稻子,已匍匐在田里。露水、汗水湿了母亲满是泥点的衣衫,眼睑控得红肿,走在田埂上,摇摇晃晃。
  求学那几年,兴盖砖墙瓦顶的房子。房子,是农村人的脸面。争强好胜的父亲,眼见左邻右舍新房渐立,也不甘示弱,虽然已是瓦顶,但墙还是土坯砌的,狠下心,把砖拉了回来,摞在门前,码的整整齐齐,那几日,端着饭碗,都不忘在砖的周围转悠转悠。不久,我考上了学,学费,让父亲犯了愁。
  一个满月的晚上,下半夜,父亲喊醒我。架子车停在砖堆边,怔了一会,叹口气,把砖码到架车上。父亲双手握把,按下,弓起腰,使劲前倾,肩上绊绳绷得挺直,我在后面推着。拐上通往砖厂的路时,父亲停顿片刻,直起腰,头没抬,周围静得空灵。正疑惑,车子又倏忽前行了,缓过神,赶紧撵上几步,双手才着上力。压在砖下的一根禾干,耷拉下来,勾连在轱辘的辐条上,当当直响,随车子快慢,那声音时急时缓,零乱不齐,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来回好几趟,悄悄地,砖又拉回砖厂,点完数,交了砖,父亲低着头,拉着空车,一路默不作声,那晚月亮很亮,洒下冷冷的清辉,霜气袭人,歇下来,汗水未干,沁得人浑身冰凉。进了院,父亲看着地面砖压的痕迹,再看看我,挤出一丝笑,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出一句,以后看你的了。那一丝苦笑,无奈,不甘,羞涩。镌刻在记忆里,几十年了,抹不去!
  ……
  一道光,眼前一晃,睁开眼,那是对面楼顶上的航标灯,似警灯,忽暗忽明,警醒了我的月光。已是午夜,月升中空,月光已从我脸上挪开,铺向床的那头,照在淡黄的壁纸上,柔和迷离。月光较之前纯净、明亮、安静了许多。那是夜深灯熄的赏赐。
  其实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月光还是那片月光。只是,在城市,月光变成了一枚枚印章,在乡下,月光才是一袭白纱的新娘。在记忆里,月光不仅是墨洇宣纸的画,更是浸润了微笑,快乐,汗水,苦难和跪拜的收藏,历久弥新,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