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冰棒
皖西日报
作者：黄圣凤
新闻 时间:2020年06月16日 来源:皖西日报
黄圣凤
那些年,夏天总和绿树相关,总和知了相关。知了在深邃的树冠里叫得起劲的时候,街道上就会传来“香蕉冰棒”“香蕉冰棒”的叫卖声。我们趿着凉鞋跑出门,递上五分钱,自行车后座上木箱子被打开,厚厚的棉垫一层层撩开,一股凉气扑面,香且冷。
冰棒诱人地冒着气,吮一口,淡淡的黄色就白掉一块。冰棒越吸越小,甜味越来越谈,最后手心里就只剩下一根木棒了。冰棒棍积攒在抽屉里,与糖纸、纸烟盒、玻璃弹子一处做邻居。
父亲从遥远的矿上回来。他一到家,我闲置已久的冰棒棍,便迎来盛世。在父亲手里,没有一根是派不上用场的。
一根棒,父亲用来写字,第一次看见横竖撇捺的文字敞亮地躺在泥地上,父亲说那是我的名字。
两根棒,父亲用来夹菜,午饭还没有开始呢,他就成功地帮我从菜盆里偷了嘴。那是母亲刚从大铁锅里盛起来的炒黄瓜,带着烫嘴的甜香。
三根棒,父亲用来做支架。他用皮筋从中间扎住,分开三只脚中间塞一个纸团,手向门外一指说,看那谁来了?我一扭脸的工夫,就多了一只绿莹莹的咸鸭蛋,稳稳落座在支架上,妥妥帖帖。
父亲就是那么神奇!他变鸭蛋的魔术让我向往了很多年,回味了很多年。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我盼望自己也能变出一只流油的鸭蛋来,可是一次也没有成功。
四根棒,父亲用来做窗子,风进不来,雨进不来,阳光可以进来。
五根棒父亲用来摆五角星,说是潘冬子帽子上的那一枚,他还唱“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父亲的嗓子很好听!
我索性一把小棒全都递给了父亲,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父亲说,咱们做游戏吧!棒被高高举起,一把掼在地上。小棒或疏或密地撒开,父亲用一根来挑另一根,不许动了其它,动了就输。从此,掼小棒的游戏在我的童年里开了花。
父亲不在家的漫长夏日,三五成群的孩子,把自己攒的冰棒棍都拿出来,凑在一起掼。泥巴地上,孩子头围成一圈,一双双小手抓起又掼下,争争吵吵,玩得不亦乐乎,玩得忘乎所以。
时间是一条无止息的河,而今,父亲早已去了河的那岸,永远不再回来了。那些一起掼过小棒的伙伴,也随生活的洪流不知漂到何处。可是游戏中随口念出的歌谣,仿佛还在眼前,从来不曾走远。
小棒短,小棒长,掼小棒,请娘娘。娘娘端来豆腐汤,汤里有个大月亮……
一背这儿歌,往事就走近。人到中年以后,发现亲情越来越充满饱和色,很多年轻时忽视的、不经意的东西,会在血脉中越来越强劲地起伏。对父亲的怀念,像青藤一样爬上来。
似乎又和父亲玩起了游戏,一个人担起两个角色:左手父亲,右手自己。一个人坐在大床上,模拟两家对垒。“心”居中做裁判,不偏谁也不向着谁,比赛开始。
小棒掼下,对垒的阵势拉开。我先下手,享受父辈给我的优先权,出师顺利。在我准备挑起一根堆叠在一处的小棒时,垫底的那根颤抖了一下,虽然不显眼,可对垒从来不带耍赖的。父亲,你上场吧!
左手开始工作了。父亲果然厉害,接连挑起好几根交叉纠结的小棒。现在眼前剩下的是一团乱麻,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无论挑哪一根,都很难不动其余,不好办呐。
父亲说,该你了!他把难题交给我了。
突然,想起那个美丽的傍晚,父亲从矿上回来,之前他8个月没有进家门了。我连蹦带跳扑到父亲怀里,父亲一把把我举起来,一瞬间我长得好高!平时高不可攀的东西就在鼻子底下了。我看到屋檐下,一张晶莹剔透的蜘蛛网,那么精美,比我任何一件衣服的花纹都好看。一些小虫子小蚊子粘在上面,翅膀忽闪忽闪的呢。
“爸,我能挑开这些蜘蛛丝吗?”父亲说,无论你挑动那一根,蛛网都会动,蜘蛛都会跑掉。“那怎么办啊?”父亲说,只有一个位置,蜘蛛不会跑掉。“哪?”小棒直接顶住蜘蛛的背,它就俘虏了。
眼前,一堆错综复杂的小棒像蜘蛛网一样。
父亲说,这事很缠手,你动了,你就失败了,但你一根都不动,你也就一根也得不到。
“怎么办,怎么办呢?”
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全面开花,一挑到底,挑它个底朝天。
不,我幼稚的狡黠告诉我,不能这样,这样一挑,无论散开多少,散开的成果都是送给对手的礼物。父亲一眼看穿我的疑虑。他说,你也可以耍花招,轻挑一毫毫,一切都不会变化,把难球再踢给对方。
我狡猾地斜他一眼。他说:这样做看起来很聪明,但这不仁义。
父亲拿起一根棒,一扬手,哗啦,一堆散开。我平白拣到一支又一支,收获满满。父亲在游戏中教我做人:损失自己,惠及他人,“仁义”二字,我永远记住了。
一个人的一生非常短暂,印象中,父亲那样年轻,无所不能。而转瞬他已远走,再也回不来。只有这些往事,一直静静地停在时间的上游。他朴素的智慧,给我带来许多人生的教益。游戏中的道德法则,一直留存在骨子里,在一生的道路上不断打开,给生命着上迷人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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