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07 版:白马尖文学 /下一版  [查看本版大图
本版导航 各版导航 视觉导航 标题导航
选择其他日期报纸

雪夜邮车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0年04月30日    来源:皖西日报

  邹燕

  友人从远方寄一本诗集与我,寄到了以前的工作地址。去阅览室里翻寻,时时闻见报纸透过指间的墨香,不由让人思及昔年深夜等邮车捡报纸的事。
  作为川藏线上的养路工人,父亲的生命有一半的时光在高原度过。以前也写过一些与高原相关的文字,多讲风光与人情,第一次提到他的职业,因了那段岁月中的通讯往来。回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藏地,出行和通信都极其艰难,尤其是散落在川藏线上的一个个道班。
  父亲所在那个养路工段近二十个道班组成,这些散落沿线的青瓦红檐白墙房,衔接起了川藏公路的其中一段,除了十七班在县城,其余依次排列在高原起伏的草场上公路边,最远的道班到县城驱车也要走上一天。那时候车比人还稀少,道班和养路工人的寂寞,不在其中经历,自是无法体会。纵然今日只是谈及,仍然能咀嚼到蓝色天幕下旷野的辽阔。
  从故乡到道班,单边行走一次要一个星期左右才能抵达。那个年代,父亲、母亲与我,无数次用脚步和车轮证实了这个以时间来裁定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之外与亲人的所有联系全靠书信,偶有急事换成电报,电报也是三五天才能送达。没有电,收音机、电视机都没有,国际国内信息只能依赖多日前的《人民日报》等获取,邮车每隔三天投递一次,送来十几天前的信件和报纸,信件裹在报纸里层卷成筒捆扎。
  还得说那时候的环境好,车少,无论与父亲在山脚藏民家里做客,还是在草场捡牛粪,路过的车辆总能清晰听见声音,能清晰分辨车辆种类。三天一班的客车与邮车,只要不遇到冰雪灾害和意外,总是能准点经过。父亲偶尔去给深山里帮牧民干活,也要叮嘱母亲关注着,邮车经过道班时,好像是开到家里的车,里面满载亲情和喜悦一般。有了邮车经过的那个夜晚,家里的煤油灯总会多点一会儿,唠叨的家事多了许多,对于故乡的牵挂,在邮车的车厢里存放。
  上次的信不知道收到没有?老家一切可好?孩子的成绩和庄稼地的收成……父母在夜间的床头根据季节唠叨着,他们在盼望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邮车送来答案,这是与时间和寂寞抗衡的最好方式,也是生命与生活共同进行的最好融合。
  邮车每次经过的时间都在深夜三四点,高原大部分时间都在冰雪和霜冻中,父亲总能在邮车到来前从睡梦中醒来,喊醒母亲:“快听,邮车来了?”他在询问中寻找肯定和力量,零下几十度的高原,从被窝里钻出来是需要坚决的勇气和刚毅的精神。他怕错过,更怕失望。每天的时光,每日的时间,不允许在失望中交替,这是与世间隔离中唯一可能获得的希望,也是最容易被满足的希望。
  多年等邮车形成的经验,可以与邮车隔着几公里的路程遥相呼应,我担心父亲会不会因迫切产生幻听,空旷的草原常常让人生出幻听来。好在他与邮车有了一种默契,从距离道班七公里的蒙宜大桥转弯开始,父亲能准确掐着每一百米一个里程的石桩,那是川藏线的里程碑,也是养路工人干活的分界碑,数到第五公里桩的时候,父亲从被窝里出来穿大衣、套毛裤,到第三个公里的时候,他戴上绒帽子和口罩,穿上毛皮鞋,戴上手套到钢炉房门口等待。
  邮车在距离道班约一公里的地方按响喇叭,那一声喇叭是强心剂、是集结号、是冲锋号、是召唤、是亲人和孩子的拥抱!父亲毅然拉开房门,聚集在门口的冷空气在父亲掩门的瞬间冲进屋内,能看见室内空间瞬间凝结的场景。
  他踩着齐膝的大雪奔跑,那些雪把他的力量吞噬着,使他行进的路没有想象的那样从容,铁门上的铁链哗啦作响,道班的狗和牧场的狗同时狂吠,给夜色带来许多活力,高原的雪夜若没有了狗吠,在日光出来之前,就是月色的一次阵亡。铁链碰撞的哗啦啦声清脆而辽远,和雪夜驶来的邮车交响出尘世的气息,那是生灵与人烟的气息,是寂静里盛开的花儿,是人世醒来的瞬间绽放。
  邮车卸下任务快速驶过的声音如潮水渐渐退远,夜晚再次落入无边的空旷。那从高高车窗抛下的纸筒,带着快速行进的惯性,或被风雪吹去更远,或被积雪覆盖,或落入路边牛羊踩出的冰潭里隐藏,它总是要带着一些淘气与父亲捉迷藏,难得有规规矩矩在视野里。寻找它们身影的过程,也是父亲在雪夜里寻找光芒的进程。每次的时间长短不一,有时候回来眉毛胡子都结着厚冰,有时候回来只挂着薄霜。
  父亲去捡拾报纸信件期间,母亲早已穿衣起床烧燃牛粪,这样的时候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才真实得迫不及待,可以捧在手上,触手可及。炉子渐暖,屋子有了活力,拿回的报筒上时有薄雪,父亲用毛巾轻轻抚去,几分专注于温情,却让时间无端拉长。母亲把煤油灯端近,迎着父亲坐近钢炉,好似一两米的路需要天长地久的接应才能完成。
  小心解了麻绳拆掉外封,下意识远离钢炉,怕里面的书信掉上去,其实隔了生铁皮的牛粪火怎么可能引燃?但这样的小心是必要的,如婴孩递到母亲怀中,总是在期待里牵扯一丝莫名疼痛,隐藏在某条神经深处,又摸不到痛处。母亲几欲伸手拿卷裹的报纸,又觉得不恰当,毕竟报纸是父亲去风雪里“抢”回来的。说抢一点都不过分,有时候很久没有找到,或者父亲不在家,其他的同仁总不会如他这样认真,一个懒觉起来,不是被路过的牧民捡走了,就是被牦牛当草皮啃得渣零滓碎。因此,要赶在冰雪覆盖之前,要赶在大风之前,要赶在牧民放牧之前,要赶在牛羊经过之前,要赶在邮车刚好到来投递的当口,那是和时间、牧民、牛羊及冰雪的抢。
  牛皮纸或白色信封在报纸缝隙里露出一角,能听见呼吸的瞬间静止,能想到荆轲为嬴政铺展画卷的胆气,却又不是一样的紧张,那是一种情绪凝结到一个点的呈现。父亲把打开的报纸交给母亲,独留下信件在手中,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笔迹,已经从信封里跑出来喊着爸爸妈妈,大哥大姐或侄女,外公外婆写不了信,至多也是把满腹牵挂夹在里面的几句嘱托。
  煤油灯从黎明走向日出,那些写完思情与琐事的信纸被父亲细细读了一遍,母亲拿过来接着读,父亲是沉默地浏览,母亲是一个字挨着一个字地读,不认识的字也不愿意问,读得言不对字,父亲在一旁纠正着。这样的时候,他们沉浸在氛围里,母亲读过去,大抵也就晓得所言。那个年龄,对乡愁和亲情到底是不会有体会,对于父母那样谨慎严肃地拆读一份信的情绪也是不能体谅到的。
  读过的信,父亲会复原样叠好,锁到床前写字台抽屉,那里面已经有很多信,每一封都备注了收信日期、回信日期,不同的寄信人各自归类。新加入的信放在上面,下班回来再拿出来铺展,根据信的内容一一回复。父亲上工的时间里,母亲还会再把信拿出来重复念多次,这个小动作父亲大约知道,也不曾有过勘破。由了她。毕竟也是为了维护他和弥补家庭开销,才从老家的土地上出走,到这冰雪之地的青藏高原洗衣煮饭,与牧人一同捡拾牛粪。高原的清苦在男人身体里日日积累,在女人心底却是分分秒秒望眼欲穿的故乡,那份牵挂经冰雪稀释,也只能在家信的字里行间缓解。
  读过了家信,回完了家信。翻读完所有的报纸,包括夹缝里的广告和征婚启事,一直延续到下一班邮车到来之前,这些报纸是雪域里唯有的精神食粮,它们如高原的草根一样,被饥饿的动物反复咀嚼。我也是在那时了养成逢字必读的习惯,即使如今我的藏书丰盛,拿到有字的纸仍不会放过一个字,包括广告和征婚启事。
  从父亲到高原工作那日起,对于家庭和故土就在一份份信件里,对于亲情和责任就在一张张信纸里。初始,是奶奶拆开一封封通过邮车传递来的父亲的问候和孝心,再后来是母亲从邮递员手里拿到带着酥油气息的信,那是家人血脉与共的情感纽带。随着子女读书带来的经济压力,母亲在父亲一封封催促的信纸中,放下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子女,只带了最小的我,走上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去到那端,有着河流源头和冰雪常驻的扎溪卡草原,去到玛尼石和经幡飘动的太阳部落,与牛毛编织的帐篷和诵经牧民,生活在浩浩汤汤的雅砻江河谷。
  冬日的雅砻江河谷冻如玉带,日头正盛的时候,温度也是零下二三十度。父亲带上棉帽子,厚手套,扛着钢钎和铁锹去检查沿途涵洞。只要有日光,那些积冰会融化,若不及时清理,经深夜上冻,冻冰会挤爆涵洞和路面,过往车辆易打滑或者翻车。尤其是邮车到来那天,无论多忙多冷,父亲都会去挖掘涵洞下的冰,把浮冰用钢钎戳碎,再一锹一锹铲走,那是一个让人累到绝望的过程,身上的汗水出来很快结成冰,手臂和虎口被撞击得麻木而疼痛,但他向来没有一丝怨气,他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故乡的期盼,对工作的虔诚,对行驶在雪地的邮车的感激。
  父亲退休后,我们回到了故乡,结束了雪夜捡信的日子,父亲仍然会在每隔三天的深夜醒来。
  这些年随着信息和网络的发展,书信渐渐退出生活,却是在这样的日子,在报纸的墨香里想起驶在藏地雪夜的邮车,它们载着尘世所有的爱意和问候,连接起人心最柔软之处,呵护独在异乡的灵魂。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是一部分人默默的负重前行,如三天一班的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