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皖西日报
作者：徐贵祥
新闻 时间:2020年03月05日 来源:皖西日报
徐贵祥
1月22日深夜,写了一篇关于故乡的散文,算是给农历2019年的工作画上了一个句号,之后上床美美地睡了一觉。次日清晨8时许,我背起挎包,踏上了回家的路。从单位临时宿舍到大门口有三百多米,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熟人在遛狗,他跟我打了招呼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北京总算安静下来了。对于这句话,我没有多想,只是回应了一句,是啊,过年了。
那一天,也是武汉封城的日子,但我对此几乎一无所知,可能之前听到过只言片语,也是麻木和侥幸的缘故,没有太当回事。直到回家听儿子和老伴说起武汉出现疫情,这才引起注意。点开朋友圈,哗啦一下,各种信息铺天盖地,介绍疫情的,披露真相的,声讨毒源的,骂人的,支招的,猜测的,哗众取宠的,刷存在感的,标榜先见之明的……五花八门。归根结底一句话,形势很严峻。严峻到什么程度呢,严峻到不可想象的程度。
出于职业本能,我做出的第一个反应是,此时此刻,我能够做什么?1998年抗洪抢险,2008年抗震救灾,上级一声令下,背起背囊直奔机场,那是何等的义无反顾。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首先是,我不再是一个小伙子了,上级没有给我一声令下,我不能擅自行动。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一场战斗,是非对称战斗,我们的对手不是潜伏在密林里的特工,也不是上游可以预警的洪峰,甚至比地震之后的余震还要捉摸不定。敌人在哪里,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出现,不知道；身边有没有敌人,不知道。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可能出现敌情。如果擅自行动,招摇过市,敌人就有可能潜入我们的身体,被我们带回家,带到单位,带到更多的人群当中,到那时候,我们就和敌人抱成一团,我们自己也就成了敌人,其结果只能是同归于尽了。
除夕之夜,北京安静得像退潮的海面。躺在床上,我的脑子里不停地翻滚,自不量力地心急如焚,替武汉着急,替湖北着急,替北京上海着急,替钟南山着急——我相信他的判断和预言,我担心他的话仍然会被当作耳旁风,我担心这一夜过去仍然会出现成群结队走亲访友的局面,要知道,明天就是大年初一啊。
春节,春运,病毒来的可真是时候,在中国人忙碌一年之后,在乡亲们最需要亲密无间的时候,它趁虚而入,让我们腹背受敌,让我们的防御阵地漫无边际,随时都有可能大纵深、宽正面、无缝隙地渗透。在这样的时刻,我,一个军人,一个作家,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现在大家高喊的众志成城,不是要我们去拼刺刀堵枪眼,而是服从“隔离”的统一号令。这个时候,无论是乐观者的高调,还是悲观者的哀号,都不能解决问题,病毒不会因为我们的情绪而停止它们的步伐。
经过短暂的思考,我找到了我的战斗位置,我眼下能够也必须做的事情是,控制,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动,控制身边的人,控制可以控制的团队。收缩,再收缩,把自己和自己力所能及控制的人收缩在最小的防御空间,最大限度地保证自身安全,最大限度地避免成为带毒行走的传播者。
大年初一大早,家人尚在熟睡,我顾不上吃早饭,搬了一把椅子,沏了一杯茶,在阳台上建立了一个轻便的战疫指挥所,从微信名片里翻出亲戚、朋友、同事、学生……凡是我认为有可能对其施加影响的,均纳入我的指挥范围,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不管我的话能产生多大的效果。我发出的第一份呼吁要点如下:
第一,尊重科学,自我隔离。专门之人做专门之事,此时我们只能听专家的。不要以为疫情离我们很远,如果还像过去那样在正月里扎堆吃喝,抱着侥幸心理走亲访友,也许你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个毒源。希望所有的人都提高认识,尽量减少人与人之间的近距离接触,为了你,也为了他,为了我们大家和将来。
第二,加强营养和运动,增强自身免疫力。冬春之交,易发感冒,注意进行自我测试,一旦发现体温异常,要采取果断就医措施。但是,也不要风声鹤唳,不要有点不舒服就跑医院。随着感染者数量增加,医院压力倍增,而且很有可能成为传播源。
第三,尽量减少外出。要树立长期作战的思想准备,假期可能会延长,可以储存一些粮食、盐、水。但是不要抢购,尤其不要轻信网上兜售的各种灵丹妙药。要警惕,不排除有人浑水摸鱼而把人心弄得乌烟瘴气。
第四,建立信心,稳中求胜。2003年的抗“非典”经验告诉我们,这次来路不明的病毒可能对气温敏感,只要我们坚守隔离,春暖花开情况自然好转。瘟疫固然可怕,但最可怕的还是不理性地恐慌,以及由此产生的恶性循环。只要人心不乱,一切可控。
第五,要防止次生灾害,做好防火防病工作,特别是要培养坚强的心理素质,既不能不信邪,也不能偏听偏信。更不能因为惊慌导致如人人自危、精神错乱、食物中毒、交通违规等其他事故。
发完了这个内部文件,我的心里好受多了,中午吃了几个饺子。我自信我的多数观点是对的。此后的几天,我一直严密监控着我的微信战疫团队,像猎狗一样捕捉他们的行踪,确保他们能够老老实实始终不懈地执行“自我隔离”。记得第三天,我嗅出了一个小型串门的迹象,顺藤摸瓜,始作俑者竟是我的至亲,我当即给他们一家发了一个短信:如果活得不耐烦了,就找一根鞋带挂在门框上把自己吊死,绝不允许出去害人。我甚至给我的亲戚们规定,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哪些人在一起,戴没戴口罩,我随时进行视频调查,并发动亲戚举报。我的亲戚都知道,我曾经当过侦察连的指导员,情报工作是很厉害的,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聚会和串门。这个正月,我惟一能做的事就是自我隔离并监视亲朋好友一干人等。这,大约也算我在此次战疫中的一个配合行动吧。
一个人的事情做好了,一家人的事情就做好了,一家人的事情做好了,大家的事情就做好了,大家的事情做好了,这个国家就做好了。每个人——我要特别强调的是,每个人——如果都能为这个社会、为这个国家多提供零点零零一毫米的正能量,那么,我们这个国家,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我们不仅能够实现习总书记提出的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而且完全能够强大于地球上的任何国家,从物质实力到精神实力。问题是,我们能够保证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吗?
这篇文章写到半截,小憩片刻,信手翻看微信,发现一篇文章《各位,疫情还没有结束啊》,大致浏览一眼,报导一些地方解禁、酒店开业、食客排队等盛况,触目惊心。我突然感到一阵紧张,就像在战场上刚刚打退敌人的第一轮进攻,连工事都没有来得及修复,就隐隐感觉又有敌人在抄我们的后路。
我不能确定这些报导是否属实,也不能辨别那些照片的真伪。但是,它还是给了我一记闷棍,让我半天回不过神来。因为我知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情况确实存在,而且非常严重,大有蔓延之势。钟南山再伟大,只有一个；科学家再伟大,只有一群；医护人员再伟大,只有一批、两批、三批……他们为之奋斗、为之奉献、为之牺牲的事业,刚刚见到曙光,我们怎么这么快、这么彻底地就忘记了?要知道,我们的第N批医护人员至今还在岗位上没日没夜地救人,而且自身冒着生命危险,我们帮不上忙,可是,我们还忍心添乱吗?
这次灾难,其实是人性的一次大暴露。比起鲁迅先生笔下的华老栓们,我们并没有太大的进步。危险,依然危险,最大的危险来自侥幸,来自麻木。灾难,最大的灾难是我们很快就忘记了灾难,更大的灾难是在灾难并没有远去的时候,我们又有可能把它招惹回来。悲剧,源于我们的贪婪和愚蠢,更大的悲剧是悲剧在重复上演。
幸亏,我们中间还有那么多明白人。在转发那篇文章的时候,我引用了其中的一句话作为标题,“哪怕只有一个人能够听得进去,我也要说。”很快,我从网上听到了一片惊愕和质疑的声音,我选择其中一个人的留言作为此文的结尾——不敢想起,不能忘记,一个84岁老人忧心忡忡的目光。刘智明和李文亮等人才刚刚倒下,还有更多的人前仆后继。我们必须警惕前功尽弃。
是时候了,是我们反思的时候了,哪怕少挣一点钱,哪怕暂时穷一点,哪怕勒紧裤带再吃几天方便面,只要我们还活着,一切该我们得到的,仍然在前方的路口等着我们。着什么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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