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
皖西日报
作者:
新闻 时间:2020年01月23日 来源:皖西日报
拜年贴 高 峰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中国人有嘴吃遍天下,一年365天,可能只有一顿饭是没地方吃的,这就是年夜饭。 父亲老早就打电话了,问我今年回家么?又问今年的年夜饭怎么吃?他不会老糊涂了吧?用嘴吃啊。玩笑之后,知道他又在操心。今年全家人到齐了,四世同堂,有二十七口之多,那三间小瓦屋实在是挤不下。我给他出一个“多快好省”的“馊”主意,在院子里搭个活动板房,父亲居然接受了我的建议。 那天回去,才走到老村部的河埂上,远远的便看到了灰朦朦的天空下,有一片闪亮的蓝光像剪刀一样刺开眼睛,那是我家活动板房蓝色彩钢瓦屋顶,发出神一般的光芒。“新居”果然宽敞、洁净又明亮,放了两张大圆桌。年夜饭中,大人小孩,各就各位,阖家团聚,其乐融融。乡下没有禁燃禁放,烧香鸣炮之后,几十口家人共同举杯,共祝美好新春,共祝又长一岁。“天增岁月人增寿”,酒敬父母后,我起身又敬坐在身旁的大哥。他不胜酒力,脸已经红了,少言寡语的他,与我碰杯时,居然发出这样的感慨:常年在外打工,吃住在工地活动房,今年的年夜饭,让我吃出还在外打工的幻觉。大哥不经意的一句话,让我心生伤感。他快奔六的人,仍然在做城市“蜘蛛人”,专干高空清洁玻璃幕墙的危险活计。腊月二十三,在老家是祭灶节,过小年,又有除尘之俗,大哥这个除尘高手,为了生计,没有功夫回来,落满灰尘的几间平房,还是父亲帮着打扫干净。 想到此情此景,我曾写过一首《扫尘》,这是我写给父亲和大哥的一首小诗,但我没有机会念给他们听,他们也永远不会知道有这一首诗: 腊月二十三 沿着往年的熟路将灶爷送上天庭 百姓依然在家里享用烟火 人间还有掸不尽的尘埃 有雪扫门前雪 有灰扫一屋灰 我的父亲,这个拿着鸡毛掸子 从小就没有多大志向的农民 却向遥远的大都市 贡献了一名“扫天下”的清洁工 今天年夜饭吃的早,因为弟弟一家还要回合肥岳父家赶“第二顿”。趁天未黑,我和女儿出来村游。冬天的农村的确没有什么好看的,村庄之外,衰草枯黄。但新农村环境整治,垃圾清理,厕所革命,气象一新了。不时有返家的人开着小汽车从村村通水泥路上驶过,带动路上鞭炮的红色碎屑在空中飞舞。 去年秋天时,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还没说话就哭了。原来是被她视为宝贝的四间土墙草顶的老屋被政府下令拆了,我哄她说是国家政策,后续还有拆迁补偿。母亲哭诉着说:“我不要钱,我舍不得,我的难都在这里”。母亲的一个“难”字,听得我颇感震惊,只有到了知天命之年才渐渐明白其中之意。 而回忆总是快乐的,尤其贫困时期年夜饭的话题。1981年,老宅里终于走出了我这位端“铁饭碗”的中专生,瞬间门庭光鲜,父母也脸上有光。那一年放寒假,父亲给我寄了三十元钱,寒风凛冽中,我从芜湖过裕溪口轮渡,在江北坐夜火车到合肥,天亮时,再到旅游汽车站转车回家,饥寒交迫中舍不得买吃的,当我路过一家商店,看到人们在争相购买年货,我手里攥着剩下的钱,突然想给家里买一样礼物,最后决定买一瓶最便宜的“明光大曲”。 以前过年,都是从供销社打散酒,俗称“八毛冲子”。这次第一次喝瓶装酒。因为我出息了,年夜饭做得特别丰盛,我先实录当年的菜谱:扣了碗头的咸鹅两碗(供一吃一看)、咸鸡咸鸭咸肉咸鱼咸肫爪各一碗(咸肉是八大块)、凉拌萝卜丝、油炒花生米、红烧肉、烧鸡、烧鱼(不许吃鱼)各一碗,炖整老母鸡一盆(不准喝汤),油炸圆子一碗,白菜烩豆腐两碗,好像还有一碗炒肉丝。另外,还有菠菜、胡萝卜、干子、千张、粉丝之类,记不得怎么烧炒的了。总之,那个年代的农村以咸菜主打,肉类居多,素菜极少。 这是一顿令我终生难忘的年夜饭:过去吃饭前放便宜的散炮仗,俗称“大坠子”,引信点着,必须瞬间抛向空中,是危险活,抛早了炮仗掉到泥水地上熄灭不吉利,抛迟了很有可能炸伤自己。父亲高兴,“鸟枪换炮”,改放一挂两千头响的鞭炮,竹杆挑起,声震村里村外,引得隔壁小孩都跑来捡掉在地上的哑炮。还有就是,没有想到,我带回来的这瓶大曲酒隆重登场,头一回喝,都有点拿它“不吃劲”,没当回事,没想到竟如此凶猛,一家七口人,醉倒几个。我的人生醉酒,自此而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和女儿不知不觉又来到老屋拆迁后的废墟上。老屋多年不再住人,为留住记忆,秋风破屋一次,父亲就维修一次。有一年,他扶梯上房,铺草堵漏,不慎跌断了大腿,正骨师钢钉穿股,悬吊固定,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年多。后来山墙倾斜,父亲又锯木撑之,没有想到,一头抵墙一头插地的槐树,居然生根发芽,又活了起来。可见我家老宅风水极佳,不光人丁兴旺,而且肥沃异常。我指给女儿看,这里原来是放大桌子的,这里放床,这里放米缸,这里是挖的山芋窖,这里埋有我们胞衣。女儿问我,你家的电视机、冰箱、洗衣机放在哪儿?我告诉她,那时候老家还没通上电,连一个广播匣子还是买来喇叭、二极管三极管等零件请人组装的,哪有这些电器。但过年的时候,煤油是备足的,有人家门口也挂灯笼,里面插的腊烛,夜风吹拂,一晃一摇,很快就点完了,村里又复归漆黑,只剩下家家堂屋里点的一盏长明灯。夜深了,远处不时有人放炮仗,一个,两个,亮光划过漆黑的夜空,过一两秒钟后才传来遥远的回响,那是一个幸福的无眠之夜啊。 在废墟上,我发现堂屋原来放大桌子的地方,居然长出了一株狗尾巴草,在寒冬里,还长得那么蓬勃旺盛,毛茸茸的花朵在晚风中得意地摇摆。我数了数,刚好是七朵,那不是暗合当年我们的七口之家围坐在桌前吃年夜饭的情景吗?我把它们折下来编成一圈戴在女儿的头上,这是我回乡过年送给她的特殊的礼物。 天黑回到家里,守岁开始了。小字辈不吃年夜饭的大鱼大肉,摆在大桌上的瓜子、花生、米花糖等,看都不看一眼。过年也由着孩子,有人从城市带了寿司、蛋糕、奶茶、草莓之类。我陪父母看了一会春晚,打了一会“掼蛋”,又叙一会家常,不知不觉已过十二点,新年到了,外面又是一阵鞭炮大作。我上床时,外面起风了,房顶上的彩钢瓦发出阵阵尖锐的声响,大概凌晨时分,大雨倾盆而下,头顶更是犹如千军万马踩踏而过,有时恍惚感到自己就躺在旷野里,暴雨就砸在我的头上。突然感到有愧于随我来到乡下过年的妻女,也有愧于我的父母。我好像在多年前的一次酒后夸下海口,要给他们盖新的大房子,父母是知道我这个“出息”儿子的脾性,也没当真。我提出搭活动板房计划时,居然忘记了没有兑现的这么一回事。好不容易捱到天快亮了,困乏至极,瞌睡来袭,我居然在家家户户新年放“开门炮”的声响中睡着了,我睡的是多么深沉啊。在睡梦中,我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乡村童年时光,耳畔隐约响起一首老歌的旋律:“在我童年的时候,妈妈留给我一首歌,没有忧伤,没有哀愁,唱起它心中充满欢乐”。我泪流满面,好像还坐在老屋的窗前,等我醒来,外面雨打彩钢瓦的声音幻化为“雨打芭蕉”,有一滴无一滴的,我重重的心事里又充满了莫名的离愁和别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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