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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蚌的记忆

赵克明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19年12月04日    来源:皖西日报




  采芡实
  城西湖军垦岁月
  城西湖倩影

  丰收图
  水鸟天堂
  人间正道是沧桑。
                   ——题记

  裹挟着滚滚浊水污泥,我在滔滔淮流中不停地翻腾。
  溃堤了,洪水如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又如一条条巨蟒张牙舞爪,向着堤坡,向着农田,向着树木,向着村庄,向着羸弱如骷髅一般的土地。尚未成熟的庄稼被吞噬了,田垄上突兀的柳树被吞噬了,台子上一攒攒低矮的茅屋被吞噬了……转瞬之间,淮堤以南的洼地成了水乡泽国,一切都淹没在浊浪之中。
  没有惊恐,没有逃逸,没有哀嚎,似乎早有预知,似乎无法逃避,似乎把所有的早已交给了天命。
  一棵老槐树倔强地立着,它该是这一片洼地里的树王了,也许是村庄里最年长老者的爷爷栽下的,也许是他爷爷的爷爷栽下的,显然已成为一个地标。它的枝干已被洪水淹没,顶冠也几乎被淹没,仅剩下梢端的枝叶在竭尽全力抗争,只是这种抗争是怎样的徒劳。
  一头牛在浪尖上挣扎,挂着蒿草、树枝等杂物的两只角在艰难地晃动着,嶙峋的脊背在水面上耸起又沉下。看来,它是想拼命地往岸上游,可是岸在哪里呢,一望无际的只有浑黄的水流,它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它只能无望地在水中挣扎,挣扎,一直挣扎到无力动弹,任由一道道浪头袭打着它,最终堕入了汪洋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扇门板在水面上旋转漂移着,上面坐着一个面部没有任何表情的老人,他的双手紧搂着一个瞪着好奇眼睛的婴儿。洪水中的门板会把他们带到哪里去?有没有一个救苦救难的菩萨会把他们救起?真的不得而知。只见那扇门板越漂越远,远到只有一个小黑点,远到模糊在视线中……
  那是1938年6月,日寇铁蹄犯我中原,国民党当局为阻止敌人西进,在郑州附近的花园口炸开黄河南堤,致使黄河侵淮,沿淮一带泛滥成灾。
  也就是在那一年,我被溃堤的洪水卷入临淮的洼地。

  又见洪水,是1950年夏季。
  一场特大暴雨使淮水暴涨,王家坝告急,润河集告急,正阳关告急,临淮再一次变成水乡泽国,村庄被淹,交通断绝,蛇鼠乱窜。
  和十几年前不同的是,在翻滚的洪流中,一只只民船迎着风浪穿梭于村庄之间,当地的干部带领党员们逐村挨户排查,组织群众撤离到安全地带。随即,那些从洪水中逃生的人们,领到了政府送来的雪白馒头和米面,病人还得到了远道而来的医疗队的及时救治。洪水刚退,干部们就又夜以继日地奔走在满目疮痍的泥土上,帮助灾民重建家园,修房,补苗,播种。
  一份灾情电报呈到北京,放到了开国领袖毛泽东的办公桌上。一代伟人落泪了,他挥笔在一页信笺上写下“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八个遒劲的大字。开国总理周恩来抱病主持国务会议,他深情地说:“老区人民在战争期间,响应党的号召,上去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出了那么多烈士,我们应该支持他们!”
  于是,一支浩浩荡荡的治淮大军开赴沿淮一带。汽车、轮船、牛车、马车、独轮车,甚至肩挑背驮,人们像当年支援解放军渡江战役一样,纷纷把治淮工程所需的物资运送到淮河岸边,从东北,从华东,从华南。
  一面面红旗迎风招展,一声声劳动号子响彻淮滨。防洪体系、除涝体系、灌溉体系、蓄水体系、机电排灌体系,筑堤、修坝、砌涵闸、建泵站,所有的民工与工程技术人员只有一个心愿,保淮水畅通,保沿淮安澜。
  阻拦淮河上游山区雨水的水库兴建起来了,王家坝水利控制工程完工了,堪称淮河“三峡工程”的临淮岗大坝修起来了……一直狂野的淮河,变得驯服了,如同淮堤上一只只低头吃草的温驯的小羊羔。
  也就是在这热火朝天的治淮战役中,我被悄悄移入了淮滨大型湖泊——城西湖,开始了安然怡乐的生活。

  睡梦中也没有想到,我的水宫城西湖成了一个历史的印记。
  1966年,偌大的城西湖又一次热火朝天起来,两个师的军人,十万名的民工,在湖畔举行了一场会战,筑围湖隔堤,筑军民隔堤,筑桥梁、路道……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诞生了一个军事化的农场。
  静卧在涟漪粼粼的排水沟里,我惊叹于人力所创造的奇迹。
  春天里,一垄连着一垄的麦苗,释放着鲜艳的绿,无边无垠,直逼你的眼睛,微风拂过,舞动着一轮一轮的绿波;夏天里,弥望的是灿然的麦穗,黄中透着亮色,暖风一吹,如跳跃的金子一般;麦收之后,大豆苗很快就茂盛地生长起来,又是一片绿色的海洋,在滚滚暑浪中,散发着阵阵凉爽。传说巧手的织女能织成祥云般的巨毯,人说善丹青的妙手能绘成迷人的巨画,而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鲜鲜活活的,能让你看得见、摸得着的,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大彩屏。
  最壮观的是收割时节。桥上桥下,堤上堤下,湖内湖外,到处都是身着绿军装的年轻人,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绿军车。麦子和大豆收割后,现场用机械脱粒,然后由战士们装车,运到湖上县城部队粮库里去。年轻人有的就是活力,军人有的就是精气神,此起彼伏的歌声,此伏彼起的号角声,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若不是置身其中,你一定会疑心这里在拍一部大片。
  让人眼睛一亮的是,在无数黧黑脸膛的军人中间还活动着一群皮肤白皙的青年男女。据说,他们来自北京,是首都清华、北大两所高校的在校大学生,不远千里到这儿学军、学农,进行社会实践。火热的生活感染着这些男女孩子们,生活的火热也很快在他们白皙的皮肤上镀上一层黝黑,让他们变成了另外一种美,一道别样的风景线……
  军垦20年,成果喜人。据统计,共收获粮食3亿多公斤呢,这在那“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年代该是多么惊人的数据啊!不仅如此,部队对当地的工业、商贸、路桥、医疗、教育等基础设施建设也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更重要的是,融洽了军民关系,演绎了多少军民鱼水情深的故事,这些故事历久弥新,至今还散发着甜甜的味儿呢。
  当然,城西湖周边百姓也为军垦做出了巨大的奉献和牺牲,但正因为有这种奉献和牺牲,城西湖的故事才更撼动人心,才积淀成一种值得传承的文化。
  我,一只老蚌,虽只是一个尚有自保之虞的旁观者,但每每忆起,总会心潮澎湃。

  城西湖是围垦还是还湖,一直颇有争论,这个争论在改革开放之后终于有了定论,而且是一锤定音。
  1986年4月,新华社一位记者的采访稿受到中央高层重视,曾任安徽省委书记的万里“特为民请命”,又一位伟人、“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亲笔批示——“围垦部队应尽快撤出”。
  作为蚌类家族的一员,我是欢欣鼓舞的。熟悉我们蚌类的都知道,我们的生活离不开水,新鲜水流经过鳃的时候,就同血管中的含碳酸气的血液进行气体交换,把氧气输送到血液中,污水就随着水流从排水孔流出。还湖对我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好事。
  其实,还湖对周边的老百姓也是福音。围垦增加了堤外村民防涝排灌负担,尤其是削弱了湖泊水体对四周环境的调节作用,破坏了区域生态平衡,还切断了县城人民饮用水的主要水源。要求还湖,也是湖畔老百姓的心声。
  毕竟,当年围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还湖已是民意所向,新时代所趋。
  波光潋滟的城西湖真的是一个人间天堂。春夏季节,伫立垂柳间,湖面时隐时现,明灭不定,或摆动一下素手,或闪过一只媚眼,好似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半藏在一帘幽梦中,又好似一个调皮的孩童在和你捉迷藏,忽而东,忽而西,隐隐能听到他咯咯的笑声,但却不知道他到底藏在何处。秋冬时节,站在湖边,她便大大方方地接近你,展示自己的素净或华美。时而一身淡妆,素面朝天,粼粼的微波缓缓荡漾,轻轻地,柔柔地,如同一个闺中女子悠闲地梳理着飘洒的绿云,又如一位娴静的少妇慈爱地抚摸着襁褓中的婴儿;时而艳妆浓抹,华彩焕然,夕阳与晚霞在浪尖上跳动,打鱼船与采菱船在波浪间起伏,整个的湖面是个动感十足的大舞场,像广场舞,更像华尔兹。这时的城西湖也最有层次感,近处很浓,温婉如碧玉,蕴涵极深;远处淡而明,闪闪烁烁,如新开的铜镜;更远处则迷迷茫茫,如梦如幻,与天边融为一体,像极了大画家笔下隐隐约约的写意画。
  宽阔的城西湖向当地人民一样,以宽阔的胸襟接纳生物万类。芦苇、荻柴、蒲草在这里摇曳,菱角、芡实、莲藕在这里生长,野鸭、雁鹅、鸳鸯在这里嬉戏,迁徙的大雁在这里歇脚,各类鱼虾在这里漫游……由于湖区水草、水藻丰茂,适宜鱼、虾类生长,城西湖也就成了有名的天然渔场,青鱼、草鱼、鳙鱼、鲢鱼、鲇鱼、鳜鱼、黑鱼、鳗鱼、鳝鱼、面鱼、银鱼、沣虾、螃蟹,应有尽有。如今,银鱼、沣虾,还有芡实等,都作为土特产,不只是远销全国,而且飘洋过海呢。
  身在城西湖,我惬意,我骄傲,我自豪。

  历史进入了新时期,中国从积弱积贫到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美丽中国已从蓝图逐步变为现实。
  城西湖以她天然去雕饰的自然景观和独特历史印记的人文底蕴,吸引着县城的居民和曾与她因缘际会的人们。在享受自然的今天,工作了一天的市民,步出钢筋丛林,徜徉在这景色宜人的湖畔,放松自己的身心;在风行寻根的今天,当年千里迢迢支援治淮的老者带着儿孙们来了,当年在城西湖围垦的战友们组成回访团来了,当年在城西湖进行社会实践的清华、北大学子也从海内外来了。
  城西湖正梳理新妆迎接远近的客人。
  湖畔沿岗河景观带已经兴建,垂柳依依,彩灯闪烁,画廊焕然;环湖景观带和水上景观设施正在兴建之中,时日不久一个开放式亲水公园将让人们大饱眼福。岸边柳丝披拂,水边荷花嫣然,湾汊芦荻萧萧,湖中碧波荡漾,水面画舫闲游,游鱼嬉戏其间。宋代大文豪苏东坡若移舟淮畔城西湖的话,一定会重吟“与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到那时,应建一个高规格的“城西湖纪念馆”,将记录展示新中国治淮的历史,记录展示城西湖的变迁史,记录展示沿淮人民几十年来的奋斗史。纪念馆的主题——人间正道是沧桑。
  我自己呢,也有一个梦想,那就是用余生孕育一颗璀璨的大珍珠,然后用我这只老蚌与珍珠一起做成一个标本,放在展馆的始端,再写上一行文字——
  一只蚌的记忆。
  注:本版资料图片由赵兢提供;风光图由张玉良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