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07 版:白马尖文学 /下一版  [查看本版大图
本版导航 各版导航 视觉导航 标题导航
选择其他日期报纸

垄上之秋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19年11月20日    来源:皖西日报

  彭荣能

  年年经秋,季节如同经典老歌在耳边按旋律循环。
  计划好了,周末到河西郊外,去看看淠河枯水时瘦弱的模样,看残水之边垂钓的闲人。在蜿蜒落寞的岸边草地,独对苍天枯河,数着冷默的秋物,细聆秋声。凄零之中读城赏秋,是人最好的将息。残秋暄气初消,又尚未陷入萧瑟和凛冽。此刻与繁华仅一水之隔,看那水湄一线烟霏云敛,温香练达。那一份古色苍茏,会把你带出喧嚣,带你逃离被沸腾笼罩的围城,你会觉得肉身和灵魂两相兼美。
  突然,电话来了,女婿安排周末我们一起回乡里。他们有事,我的任务是带孩子。与久违的乡村接近,对我来说是件美的差事。
  车出了城,看着天空,若一面静蓝的湖,让人有一份发自心底的欢喜。深秋的郊野,不热烈、不粘稠,也不枯寂。如名家娴熟的文字,无论怎么随意,全是恰到好处的妥帖。
  周岁的逸荻,和我一样带着一脸惊喜,专注窗外。秋虽深入,但草木未尽凋落。路上车不多,车速也不快,使我能仔细鉴赏更远处的苍茫雾岚,和那孤僻延伸至田野深处的道路;我在猜想着马路两边秋槐和栾花的树树飘香。车在奔走,一切都在奔走,窗外既是景物,又是季节的语言,让我收获着所有可能的美丽冥想:
  人在车上,我却仿佛能听到那村落间依依的狗吠鸡鸣,看到衰草青黄的田埂上农人稀疏坚实的脚步;秋总是让人神游于宁静与安详之间。
  路很熟,看到一方池塘,让我想象到深秋的清冷。碧水生凉,跳板边浣衣洗菜的村姑,素手轻扬,水面颤抖,美丽的她该变成了一幅圈圈扩展的印象派图画了吧。
  我在臆想着村头老树下须发斑白的老者,身已佝偻,手搭凉蓬,回目四顾,沙哑着嗓子轻唤顽皮未归的重孙。
  又是一个村庄,白墙黛瓦。我想到了屋角牵牛的残朵,嵌进了篱笆或者柴门小窗;屋后的几株扁豆,开着或白或紫的花,在篱边凝聚着最有秋意的梦。慵懒的秋阳下,我想象中的大地仿佛是秋天晾晒的花衣裳。
  转眼间,车子深入了乡村的腹地,城市被甩在远处。猛然我发现了稻茬田。
  虽没看到新鲜的稻子,但满眼稻茬的干田,足以让我的心骤升暖意,隔着玻璃,好像已嗅着了稻草的气味,浓烈而纯净。 
  不要小瞧稻茬,它刻录的是时代的记忆。
  早年的稻草是个宝,用作柴禾,是舍不得半点浪费的稀罕物。小时候,家里不仅粮食紧缺,连薪柴也缺,田埂冈峦都被砍刀剃得光光的。烧火不易,割稻留茬就有了讲究,巴不得贴地割茬;浅茬可不好留,割稻人要深深弯下腰,很累人。在那颗粒归仓,寸草不舍的年代,草和稻一起构成炊烟和温饱,一起逸出饭香。稻草的火柔和,温度容易控制,烧出的饭好吃。
  稻草的用处不止烧锅。冬天它是大牲口的口粮;没钱买山草修葺房屋的人家,就用隔热保暖的稻草苫盖房屋。大人们先把稻草整齐地捋成把子,去尽稻粒,包括瘪稻,否则招惹鸟雀。因为冬天鸟儿缺食,稻草屋就是它们觅食和坐窝的乐土。稻草还可用来编织草帘挡风遮雨,每当下雨或者飘雪,我们读书娃能有草帘挡雨挡雪,算是幸事了。麻绳用不起,人们用稻草搓成各种粗细的绳子,构编农具;干活人最伤鞋,稻草编织草鞋,在不冷的天气可垫一阵子脚。农家人冬天没有垫被,就在粗布褥子或草席下铺层稻草,温暖而又软和。记得上初中时,我们在附近农家租了一间空屋,十几个人,都没有床,直接用稻草铺在黄土地面,四周用土坯围成。草也不可能太厚,精贵着呐,这稻草多是从数里之外的家里背来的;毕业走了,看着压熟的稻草也恋恋不舍。
  既然稻草是个宝,那就要收拾好。刚割下来的稻秆,得抓紧时间晾晒,否则容易沤烂。晾晒稻草的任务,一般也是落在我们这半大孩子身上。因为晾晒稻草,是抢收抢种的“双抢”时节最轻松的农活。说轻松,做起来其实也很烦人。羊叉一抖,草末顺风落进身子里,燥痒难受;天最热的中午,就是晒草最好的时候。天越热,翻草越是要勤。每一场下来,带水的草秆都是数千斤。如果天气好,稻草需要在三两天内突击晒干。晒草抢的就是时间,草落了雨水,只能重新再晒。草秆从稻茬田到堆好的草垛,我们这些孩子在酷热下也受了不少的罪。
  刚割过的稻茬田,是鹅鸭们幸福的宴席,数月的忍饥受饿,此刻它们大可叉开大嘴,狂欢入内。鹅鸭一进稻茬田,抢食的劲头泼辣豪放,认真无敌。秋蚂蚱被惊得贴天飞,往往会惊慌失措地落入我们的掌心。鹅鸭只顾低头猛吃,不会出现意外,我们也可以乘此间隙,玩会游戏。鹅鸭口糙,稻粒野草和泥土一起吞下,一会功夫就吃个圆饱。半个月后,鹅鸭就肥肥壮壮,走起路来,迈开将军步,威风八面;扇起翅膀,颇有万夫不挡的勇猛;有时雄雌之间打情骂俏,或者争夺地盘,甚至会引来一场飞沙走石的混战。最开心的是在稻茬田里往往还会拾到鹅蛋鸭蛋。稻茬田当然少不了鸟雀们的加入,它们知道此时啁啾争食,打点秋风,人类是不会横加干涉的。
  稻茬田有的要上水,做成水田;有的要把田水沥干,准备种麦菜。种麦菜之前,稻茬会从根部抽出绿芽,趁着秋阳仍存的和煦,卖力地生长,开出碎碎轻柔的稻花来,那开了花的穗子只争朝夕,不负众望地忙着灌浆结实,直到穗子低垂。一田半黄半绿的稻茬苗向着关注它的路人行注目礼。在寒凉到来前,它将子实晒成金黄。这结下的二茬稻,叫秧笋稻,尽管收成低,但碾出的米既软糯又有嚼劲。秧笋稻田经常会撒下紫草种子,为来年积肥。一场秋雨下过,紫草绿绿地生出,十分耐寒,一冬蛰伏,到春天它就疯长,紫紫地开出一片花海。此时稻茬软烂,成了肥料,被紫草花盖住。寒露油菜霜降麦,没撒草种的就等着种越冬的小麦和油菜。
  如今稻茬田的辛酸苦乐一去不返了。但这乡土的风景却好似心底的旧友,虽久不联络,却比天天都见面的熟人更为亲近。然此时我从车窗看到的这路边的稻茬田,已不是原汁原味。不见鹅鸭,没有人影。是机械收割的,茬子留得齐膝,田中除了鸟雀叽叽嚓嚓和风吹草鸣,只剩枯黄的深茬。远处的村庄,在一片晴明的天下,快正午了,也没有炊烟那墨黑的狂草,路边的乡野多少让人有点丝丝的陌生。
  一切都在变。入秋这些天,朋友圈里大家晒着秋游照片:贵族风范的银杏,灿红胜火的老枫,宛若素练的盈盈秋水。而我们想起最多的还是秋日的稻田,浅水的沟凼,寒塘倒影的衰柳;还是记着秋活忙定,妈妈精心侍弄的菜园。那时我们娘俩抬水浇园,撒灰压肥,培育新苗。每看到菜地湿湿的墒情,一地丰腴,畦畦翠绿的菜苗,就打心眼的欢实高兴。
  午饭过后,大家都午睡了。我的内心恍惚划出了一道道少年时的亮光,寂然中我没有睡意,平静的思绪里填充着深广的呼吸。乡间的味道,让人安静地遐想,我想亲自去领受一下深秋最乡野的地气。
  我叫雪儿陪我一起到岗畈深处走走。
  午后的阳光,辐射出灼灼的秋热。走过冈峦,穿过几处野坟小丘,在远离马路的冷僻处,我看到了层层的枯败的梯田。高高的栎树,静静地掩住整个山沟的幽寂,这里如同重门深掩,都是看不尽的寂寥,但我能想象到这地上封存了多少奔忙的足迹。田垄枯黄,素面朝天,裂开巨大口子的沟汊水凼,像张嘴晒死的老鱼。几乎没有一丝绿色,在这里只有死寂,土黄,干裂,燥风。我看到了曾经原味的乡野,这与路边已经装扮的田地,大相径庭。雪儿问我,来这干嘛,我噎了一会,才说,“来看看尚存的过去,看看楼房高铁之外的潜悲,触摸‘朋友圈’没有的生存。你要是看清了,就会记住,鸡蛋不是冰箱生的!”
  日已西斜,山风浮躁中沁着薄凉,灰黄的色彩浸染了一地,十分凄楚,让你会忍不住流几行感怀的泪,却又被那逐渐淡去的衰草慑住。天上飘着闲云,那么闲淡,仿佛对俗世的悲欢,无动于衷。风,掠过小丘边的几棵树,萧萧地卷走落叶,无关怜悯。
  离我最近的一棵粗皮皲裂的树,有几片没有落下的叶子在沙沙作响,闪动着的叶子无力地为我们挡点阴凉。落叶下面,树根的孔洞里居然有一簇金黄的东西。那是野菊!它被落叶盖着,花瓣垂下,快干了,只是还射出金色的光亮。微薄垂死的黄,是最后挣扎中的枯索,黄色的瓣泛出可以感受到的苦味。
  山梁,空荡荡的露出了赤裸和贫瘠。坚硬干燥的热土地被翻上一遍又一遍,但秋从未被感动。翻了几遍,就等着那一场饱足的秋雨,可老天就是不下一滴雨,急死了靠天收的庄稼人。
  远处有几个戴着草帽的人,好奇地看着我们,我疾走过去,看清了帽檐下那苦皱的老脸。“哎,夏季已经欠收,看样子这麦菜也无法安种了。”“家里每天把洗脸,洗衣服的水都积攒起来,只能保菜地了,看还能让小白菜、萝卜生出来。”
  颓败的乡野,一片寂静。在这里,我知道了暮秋太阳是有重量的,又老又硬,炙烤着每一种生存。这垄上绝望的秋不是城里孩子作文里的大美秋光,更没有花裙子一般的大地。这里只有一张张哭丧的脸,没有陌上花开,更没有倾国倾城。到处都如同离乱的人在仓皇搬家,都是干裂撕碎的疼痛。秋,也不是我老惦记的那公园里装饰后的斑斓和浪漫;不是我看到的园丁捏着水管,给树苗喷灌。嗨,城市的色彩,隔膜了多少眼睛!
  车子回城了,深秋的暮色说来就来,月光就像深井里的凉水。巷子传来远歌,歌声轻佻地拂着路边细碎的桂花,迤俪的开落;乍见街灯有点刺眼。
  我说,进南湖公园歇会。夜幕初临,天上挂着几缕清冷孤傲的云,公园里黯淡的粉墙与秋树相映,残荷轻风,静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田野看到的秋,还在颤抖它的凄戾和感伤。天边仅存的暝色,透过树缝如无凭的野火,虚无的延烧,那是无法融化的寂寥。
  城市的楼影就闪烁在眼前,我却无法迎合它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