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鸣
在从威尼斯去维罗纳的“夜行的驿车”上,我看到了康·巴乌斯托夫斯基笔下的安徒生——“这位消瘦的、风雅的、鼻子细巧的先生”,“人们都恭恭敬敬地叫他做‘诗人先生’”的人。“他不和着六弦琴吟唱那些使人断肠的船夫曲,也不轮流向每一个女人吐露爱情”。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调侃自己是个“流浪诗人”,“我唯一的工作,就是给人们制造一些微末的礼物,做一些轻浮的只要能使我那些亲近的人欢乐的事情”。
“比方说哪些事情呢?”当叶琳娜·瑰乔莉追问时,安徒生这样回答:“……去年夏天我在日德兰半岛,住在一个熟悉的林务员的家里。有一次我在林中散步,走到一块林间草地上,那里有很多菌子。当天我又到这块草地上去了一趟,在每支菌子下面放了一件礼物,有的是银纸包的糖果,有的是枣子,有的是蜡制的小花束,有的是顶针和缎带。第二天早晨,我带着林务员的小女孩子到这个树林里去。那时她七岁。她在每一支菌子下找到了这些意外的小玩意儿。……她的眼睛里闪着该是多大的喜悦啊!我跟她说,这些东西都是地下的精灵藏在这里的。”
——这真是个诗意的回答!我们从中完全可以体会,安徒生对于他的事业——创作童话,表面上是那样地轻描淡写,而实质上是多么地挚爱!
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与叶琳娜·瑰乔莉擦肩而过了。叶琳娜·瑰乔莉向生活要的不是过眼烟云的爱情,而是要安徒生像喀诺华那样雕一个狄安娜使她的美永驻;安徒生的生命也将因此而永驻在这个美丽的女人身上。可或许由于这种永驻的爱情,他无数华丽的童话会黯然失色,一去不返了。到那个时候,他的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呢?
尽管我们也许难以想象一个写出众多美丽童话的作家最后竟不敢用自己的人生去写一个关于自己爱情的童话,当他创作的童话在世人眼中成为传奇时,他自己的童话却成了“留在干涸了的墨水瓶底里的故事”。
但事实就是如此。在这点上,丹麦的安徒生与中国的海子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海子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集中展现了自己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和痛苦。表面上,他说要关心粮食和蔬菜,一句“从明天起”则表明他现在关注的是能否有一个房子,在那里他要面朝大海,享受春暖花开。实际上,这个房子关乎到他的理想,即创作出“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
在夜行的驿车上,安徒生对邂逅的漂亮的姑娘们送去了自己的预言——美丽的祝福,而对于唾手可得的爱情,却选择了背离。海子也说“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他自己却倾尽心血,并且偏安一隅,独守清高,最终放弃爱情,也放弃了生命。
安徒生不是为了占有一个人的美而走遍人间的,他要的是:到处颂扬美,不管在哪里见到它。海子也不是为了追求世俗的幸福而在这世间走一遭的,他追求的是超凡脱俗的精神世界和理想中的诗歌事业。他们都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走完自己孤独而又光荣的一生。
伟大的天才来到凡尘俗世,竟然往往就是为了做一件伟大的事情的,仿佛他们只为这一件事情而生或死。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很多,像《红楼梦》之于曹雪芹,像《飘》之于玛格丽特·米切尔。
这是上帝的诗学吗?
张志扬如是总结:
伟大的灵魂在美的崇高悲剧性这一点上,是相通的。
别忘了,人们,曾经有过这样的痛苦,它孕育了最深沉的爱和最崇高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