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国华
我们那些生长在金寨大山里的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得学会干农活。一则是农村有勤俭持家的传统和家风,需要把小孩子从小就培养成一个爱劳动、能自食其力的人;二则也是生计所迫,孩子帮大人多干一点农活,也就多一点收成,日子也就能过得宽松一点。
我们家那乡下,虽然土地贫瘠,很多山地都是沙土,倒也适宜红芋的生长。红芋,是我们乡下人的叫法,书本上叫它山芋,或者叫红薯。我们叫它红芋,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长在沙土里,它们的外皮都是粉红色的,所以,大人小孩都叫它们红芋,也有叫芋头的。我们老家那种的红芋特别好吃,又面又沙。种红芋,是我们每个农家孩子,特别是男孩子很熟练的一项活计。
初夏到来的时候,红芋母地里的芋藤子就长到两、三尺长了。母亲看雨下了一天,将沙土地都润透了,就向我和哥哥发出指令:可以插红芋了。哥哥16岁就去了部队当兵,因此,从我14岁开始,插红芋的活儿,主要就由我来做了,有时母亲没得空,就得我自己单独来完成。这时我就拿着镰刀,吹着口哨,一路上玩玩嗒嗒地走向菜园里的红芋母子地。所谓红芋母子,就是在春天将上年留下的好红芋从地窖里掏出来,埋在菜地里,上足农家肥,让它们疯长起藤儿来。只见红杆绿叶的红芋藤子披头散发地长满一大块菜地,都分不清地边在哪里了。我拣那些长到两、三尺以上的芋藤割下来,绑成一大梱,扛到家里堂屋的地下,按照母亲教会我的操作方法,用剪刀每隔两匹叶子剪下一节,靠近根部的一方要剪出一个长长的斜面,这样插到土里后,斜面越大,长出的根就越多,那些小根会渐渐长成大红芋的;而上方要在叶茎的底部剪平,不留一点桩子。秧苗插到土里后,那两匹叶茎的底部本来就窝着一个很小的芽儿,便从那两个地方长出好多的藤儿。
插红芋开始啦。
山坡上的沙土地早被我们用大锄翻过一交,拣走了杂草和小石头,沙土泡泡的,软软的,淡淡的黄色。沙土地四周有着密密的橡栗树林或元竹林,在树和竹子的根部附近长满了霸王草和一些结着可食野果的刺藤儿,比如大乜庖、秧叽子、四月果等。天上不时有黑白相间的喜鹊和黑灰交织的酒爵子鸣叫着,从我的头上飞过。我用一只小篮子,从装满芋苗的竹编灰篮里匀出一小篮芋苗,左手提着篮子,弯下腰,右手将芋苗一根一根地捏出来,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护着根部,一起塞进沙土里,然后提起手,将苗根周围的湿土抓到根部,五个手指头用力一捏一按,就将那些土紧紧地包住了根部,留在茎上的两匹叶子要留在地面上,这样根部就固定了,根部捏紧的那块沙土中的水分也不会轻易地挥发掉。每根苗相互间的距离大约在一尺上下。母亲说,插红芋不能后退着插,要前进着插,因为后退着插,会把没有插的沙土给踩板了,这样插芋苗,既会损伤苗的根部,又会被板结的沙土擦伤手指。农活其实并不简单,有很多很多的科学知识在里面。比如“清明前后,种瓜种豆”、“灰里芝麻泥里豆”......那些知识,都包含着季节、气象和庄稼生长的规律,是劳动人民在长期的劳动中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就这么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
天放晴了,云儿跑得没影儿了,有点火辣的太阳,毫不客气地将热量倾泻到那些刚刚插到沙土里的芋苗上,不到半个小时,整个沙土地里的芋苗,叶子都无精打采地蔫巴了。它们不再是那么生机勃勃的样子,茎软了,叶子收缩成一小团,看上去就像枯死了的一般。其实,它们并没有死,它们只是用这种方式在保护自己。到了第二天,如果仍然是太阳暴晒,我们就会在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用水桶从稻田埂下方的土水井里挑来一担担的水,用木头水瓢或者是葫芦瓢,将水慢慢地淋到红芋苗的根部,尽量不要冲走根部的沙土,这样,很多天就不用再浇水了,因为红芋苗的生命力特别强,两天时间它们就会向沙土的深处长出细细的根,从沙土的深处吸取水分和营养。一周时间过去了,它们便会长出四、五寸长的新藤子。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没有猪屎臭,哪有饭菜香?没有肥料的庄稼,无论你种庄稼的技术有多大,也是不能丰收的。给红芋上肥,那是很讲究的。我们先在芋苗的上方(如果土地是平整的,就在根的旁边)用小薅锄挖出一个小窝窝。然后到自家的猪粪凼,用薅锄将沉积在雨水和猪尿下面的猪屎搅动起来,变成黑黑的臭烘烘的稀粪,用木制的粪舀,舀到木制的粪桶里,一担担地挑到地边,再用粪舀一舀舀地浇到那事先挖好的窝窝里。
过了个把月,芋藤儿已长出了一尺多长,快的能长到一、两尺长,它们在沙地里没有方向地四面爬,有的藤子没有地方爬了,就很不礼貌地爬到别的藤子上面。开花的雷公头草、野苋菜等杂草,也混迹其中,冒充庄稼,吸收着肥料,也长得像模像样的。到这个时候,我们对它们会毫不客气,一棵棵将它们拔掉,顺手扔到地边的树林里去,才不管它们的死活呢!
当芋藤儿大多长到三尺上下的时候,就可以翻芋藤了。到现在我也不能确切地知道翻芋藤的科学道理,大概是让所有芋藤都能见到阳光,都能得到光合作用,均衡生长吧。因为有些藤儿是被压在其他藤儿的下方的,所以啊,这也是一种消灭压迫,大家都能得到解放嘛。所有的农活技术都是母亲交给我们的。翻藤子的具体方法,就是第一次将所有的藤都提起来,因为有的藤在中部会乘机新长出一些小须根,它们也想变成红芋,那哪儿成了,只能在根部结红芋啦,大家都想结,哪有那么多的肥料啊?那样大家都长不大呢。然后将藤儿一律都扔向东方;第二次翻藤时,就将它们统统地抛向西方。当把那些藤儿提起来的时候,往往会看到根部在一根淡红色的细根子下,沙土裂开一个三角或四角的口子,从那口子处,可以看到红皮的芋头冒出一个小脑袋。待翻好了两次藤子,我们还会从我家门口的粪凼(我们乡下每家的大门口旁边,会有一个二尺来深、一米见方的用石块砌成的粪凼,生活垃圾和用水,都会倒进里面,还会打来一些蒿草放在里面沤烂,沤出的黑水,就是很好的农家肥)里,挑一些肥水,泼到红芋地里。到这时,我们就可以等到冬天到来时,收获红芋了。
红芋是我们的主食之一。一早一晚的饭食,常常用红芋块加玉米糁子煮稀饭,用青菜或咸菜包玉米馍。母亲还用红芋做成我们的零食,比如将蒸熟的红芋冷却后,用菜刀切成片片或条条,放到簸箕里端到太阳下晒,成为咬在嘴里硬揪揪的红芋干;还可以做成菜食,将红芋粉搅拌成稀糊状,倒进漏勺里,那漏勺上钻出了许多小孔,白色而稀糊状的红芋粉就从那些小孔中漏下来,下面是一锅烧开的水。细长的红芋粉漏到开水里,就变得透明起来,再捞起来,挂到木架上晒干,那就是粉丝了。
我的童年里飘散着红芋的味道,我的血液里流淌着红芋的营养。我的少年时代,有很多很多的汗水滴到田地里,变成劳动换来的丰收果实。进城几十年了,每当我吃着从菜市场里、从超市里买回来的山芋时,我常会想到童年里那疯长的红芋藤,想到冬天从沙土地里挖出来的那一球一球的红芋,想到母亲做的那吃在嘴里硬揪揪、甜丝丝的红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