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洁/文 胡晓芹/图

　　姥爷去世后，家里人怕姥姥寂寞，每到暑假，不管愿不愿意，我就被送到姥姥家。姥姥家很孤单，放眼望去能看到三户人家，最近的邻居隔一里多路，另一家在对面的山顶上。

　　夏天的午后，知了在树上有气无力地叫着，不知疲倦。没有玩伴，没有电视，远离父母，日子单调得就像那蝉鸣。有时候会有一种寂寥的感觉，所以总是不停地在山里跑来跑去。姥姥吓我说，树林里有猫猴子，我不知道什么是猫猴子，不怕，她瞪眼吼我，我也不怕，一有机会，还向外跑。

　　姥姥习惯饭后眯一会，她一睡着，我轻轻溜下床，一个人在闷热的山林里乱窜，汗流浃背地捉蜻蜓。或者沿着姥姥菜园旁边的小道，翻过一座矮山梁，到最近的邻居家去玩。有时候，姥姥睡觉前会把门从里面锁上，把我锁在屋里。这时，她就是我的玩具。我就趁姥姥睡着翻她的眼皮，拽她身上松松的皮，还有她裹了又放的畸形的脚。她如果翻身了，还可以摸她后背上的一个小瘊子。

　　大概这样过了一两年。

　　姥姥家的前面，有一个很大的平整稻床。稻床边，野生的指甲花和鸡冠花蓬蓬勃勃地疯长，闲时，我用指甲花染指甲，不同的花瓣，把十个小指头染得五颜六色。还有一棵顶大的石榴树，石榴树上，肥胖的黑蝉排成长长的一溜，卖力地嘶叫，偶尔落下一个石榴，就是我的零食。

　　厨房叫锅屋，锅屋的地黑得发亮，水缸也是黑亮亮的。为了防止屋顶的灰或是其他东西落到水缸里，水缸上面有个大的木头盖子。灶台的两个锅之间，泥瓦匠嵌一个铁罐，每次做饭的时候就在铁罐里放满水，饭做好了，水也烧开了。

　　我顶喜欢在姥姥做饭的时候黏在她身边，看她抓一把从山上耙的松毛叶子(松树上落下的干松针)，然后上面担一点树枝，用火柴点着后，拿吹火筒一下一下把火吹旺，于是火光就像狗舌头一样舔着姥姥布满皱纹的脸。有时候姥姥会从旁边的大麻袋里拿出一个芋头或者带青叶的玉米埋进锅洞的热灰里，这是我的点心。屋里弥漫着诱人的香味，姥姥用火钳扒出来，丢在地上，打几个滚。姥姥拂去柴草灰，两只手换来换去地剥皮，嘴里边“费费，好烫”地叫着，剥好递给我。

　　蒸饭蒸到一半的时候，姥姥把锅盖拿起来，把锅里的米汤舀一点出来(姥姥叫它饮汤)，在里面放点糖，端给我喝。然后她盖上锅盖，在锅盖边围上一圈抹布。水汽哈完了，闻到饭香了，揭开锅盖，我就急着撕着锅边一圈薄薄的汤皮吃，那很像大白兔奶糖外层入口即化的薄纸。姥姥非常反对我吃这东西。她说那叫厚脸皮，小女孩脸皮变厚怎么得了。然后就把饭铲到一边，露出焦黄的锅巴，铲起来中间夹上咸菜或者抹点酱，再递给我。我坐在她身边的小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吃给她看。细粒汗珠沁出脑门，姥姥慈祥地笑，用蒲葵叶扇子为我扇凉。

　　现在回忆起来，仿佛还是昨天。

　　吃饭就在锅屋的小桌子上，小桌子旁边是一间用竹篱笆隔开的小隔间，竹篱笆上糊满了报纸和财神爷做装饰，里间放的是松毛叶子、劈柴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个竹编的鸡笼。每天清早，姥姥第一件事，就是放鸡和扫鸡屎灰。得到自由的鸡们飞出门口，快活地咯咯叫着、闹着，在稻床上享受稻谷和剩饭。

　　姥姥在一个没有了把手的破篮子里垫上稻草，把篮子弄平坦，然后放一个蛋，母鸡们下蛋的时候就知道要下在这个篮子里。天要黑的时候，姥姥就在锅屋门口撒几把稻子，咯咯咯地喊几下，鸡们又撒着欢儿回来了。

　　我们吃完晚饭，天也黑透了，姥姥点上煤油灯，煤油灯上还有个玻璃罩子，所以火在里面很乖，只是偶尔跳一下。在半明半暗中，我们的影子一会印在篱笆上，一会在地上，像个巨人。洗漱完，姥姥端着灯走出锅屋，她把灯放在门槛石上，然后挂上锅屋的门鼻子锁门。锁好后，端起灯拉着我向堂屋走去，准备睡觉。

　　夜晚的山林里总是有风，也有几声懒懒的狗叫，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往前走，在树顶上滚来滚去的风、稀疏的星星都在我们身后。“呀——”的一声，姥姥关上堂屋的门，熄了灯，世界一片漆黑，我的梦里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