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鬼

　　已是十六年前的一件事了，本来应该让它沉沉地睡去，但它却每每在我的脑海里如海豹一样破冰而出，清晰地站立在我的面前。

　　那时我刚大学毕业，在家等待组织人事部门给分配工作，所以无事。父亲是一国家工作人员，母亲务农。一日早上，父亲临上班前要母亲拉一车生姜到小集镇上卖。我心疼母亲，待父亲走后，我便自报奋勇地独自一人拉着一车生姜前往小集镇进行交易。

　　交易进行得很顺利。

　　然而，待到傍晚，父亲下班回来，有些酒意的父亲竟很是生气，不由分说就埋怨起母亲来，说母亲怎么可以让儿子独自一人去卖姜，说儿子刚下学是不会精通交易之事的，是要吃亏的。说就说吧，可父亲的火气越说越大。母亲自然是与他分辩，他竟不允许母亲分辩，吵架逐步升级。有酒意的父亲以致于后来竟摔了东西，甚至要动手打母亲。对父亲武断粗暴的做法，我自然是看不下去，一则想自己已经成人，虽不太谙熟市场交易，但必要的常识还是具备的，即便是吃亏又能亏到哪里去?二则想母亲也五十多岁了，积年累月的操劳，银发已早早地埋植在她的头上，如此沉重的体力活让母亲去做这本身就让我对父亲心存不满;再说，既然卖已卖了，父亲你又何至于如此大砍大伐?这样想来，我就坚决地与父亲接上了火。这是我与父亲第一次正面交火，父亲的权威立马受到有史以来的严峻挑战，这使他很愤怒。父亲说：“你可以了，你现在可以跟你老子干仗了!”我说：“这是你逼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学生腔很浓。父亲说：“我省吃俭用供你上大学，你大学毕业了，你翅膀硬了，你现在到来教训我了，我培养你这么多年就落个这!”我说：“我们就事论事，不要扯远了。我就是不允许你这样来对待我娘，她虽然是你的妻子，但她更是我的母亲!”我声音也高了。父亲一听，火气一下子蹿了上去，骂道：“他妈的，你的道理还怪多!你还敢跟老子顶嘴!”说着，便寻找东西教训我，先是寻了门后的一个木锨，不由分说脱手就把木锨抛向我。我们都在堂屋里站着，我和父亲相距五米左右，中间有一辆自行车隔着。我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了木锨。我的火气被这木锨一下子也给扇大了，毫不客气地说：“你经常喝了酒闹事，有时还打骂我娘，一家人让你闹得多少年不得安心，你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父亲气得“啪”地一脚踢碎了墙角的一只瓦坛，再次不由分说地从门后抓来只钉耙，猛一下又向我投来，我伸手又一次接住，放在身后。父亲看惩治不了我，气势汹汹地第三次向门后抓来一把木叉，转身即砸我，我伸手又接住。这次我没有把木叉放在身后，而是热血沸腾地把木叉“还”给了父亲。好歹，我这做儿子的还是有分寸的，我只是把木叉“还”到父亲的脚前，并不伤及父亲。但父亲至此已恼羞成怒，跳将起来，欲上前以手击我。母亲见状，便喊着让我赶紧跑出去。我逃到外面，父亲见抓不到我，便在墙角捡来一块砖头，撵我。我逃出院，然后向大路一直奔去……

　　那夜我没有回家。

　　连续三天我都没有回家。

　　那时，我哥在县城上班，我逃到了他那里。

　　第四天，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出现在家里。那是一个下午，父亲还在床上躺着。

　　我估计父亲还在生我的气，但我倔强地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因此也并不向父亲道歉。

　　晚饭前，父亲起了床，精神似乎也并不十分地颓丧，他竟奇怪地让母亲炒了四个小菜，拿来一瓶酒，说是要与我喝几杯。

　　母亲莫名其妙。我也莫名其妙，而且我还担心父亲酒后会用酒瓶砸破我的头。

　　父亲温和地与我喝着酒，看着父亲满脸的沧桑，我的心不禁软润起来，我突然地说：“爸，我那天做得过分了……”

　　父亲打断了我的话，慈爱地看着我，说：“不，儿子，你长大了，有主见，有立场，这让我对你以后的事情很放心。就那天的事来说，不怪你，也不能怪你娘，是我做的不对……”

　　父亲第一次向他的妻子道歉，更是第一次向他的儿子道歉。

　　我的泪水一下子布满了眼眶。我端起一杯酒与父亲碰了个响，猛地抽进嘴里。我回头看了看母亲，母亲的泪水布满双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