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树国
老街南头有三个名人,冯老万、杨一刀和红头洋火。
冯老万是包子铺老板,一手白案手艺闻名十里八乡,每天早上吃包子的队伍排老长。生意好收入高,早成“万元户”了,所以街上人就“老万老万”地叫。他的儿子上小学时,学了一个字:万。老师问,这字你认识不?他儿子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认识。冯老万儿子像个小土匪,在课堂上的时间远没在野外多,晒得像刚从煤堆里刨出来似的。老师说,看你匪得,连你爹的名号都不认识了!该老师教书不拘一格,当晚布置了一项作业,每个学生用新学的“万”字造一个句子。那晚冯老万儿子面对作业本,搜索枯肠,憋了半个时辰,终于造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句子:我包子吃了千千万。第二天老师在他作业本子上批了一句话:怎不胀死你呢?事有凑巧,那天放了学,平时从不看儿子书本的冯老万心血来潮,要检查儿子作业,他粗通文墨,看到了老师的批语,眉头一皱,把刀条眼皱成了三角眼,琢磨:这不是好话呀。就带上儿子和作业本,撵到学校,找到老师,抖着手:我儿写的不是实话吗?错在哪儿了?你干嘛咒他?老师倒哑口无言了。一时传为佳话。
屠户杨一刀住冯老万斜对面,门脸儿虽没冯老万包子铺大,但后院却别有洞天,倒不是摆满了花草盆景,而是养了多只嗷嗷待杀的猪。猪分黑白两个阵营,常为一点猪食大拱其嘴,吵吵不休,能争到半夜,吵得杨一刀五心烦躁,他一骨碌翻起身,拎上刀往后院一站,说,你们几个,谁再废话,谁活不到天明!杨一刀天生一股煞气,猪们立时雅雀无声。他还有一个绝活,买他的猪肉,你报一斤,他一刀子下去,齐整整一条子肉,一过秤,绝不会是一斤一两,肉的切面也光亮,不像别的屠户割出来的肉像狗啃似的。而且,你指哪他割哪,下刀准,一气呵成,动作优美。时间一长,杨一刀被叫出了名。
至于红头洋火,就乏善可陈了。冯老万家财万贯,还把老师给唬住了;杨一刀不说家财万贯,八千贯总归是有的。他俩是这条街上的富户,且都有绝活,说起话来就高声大嗓。红头洋火有什么呢?寡汉一个,还一腔火毛性子,遇事好急,一急关公脸,寥寥无几的头发遮不住同样通红的头皮,跟供销社里卖花布搭的红头火柴差不多。那时候人们还管火柴叫洋火,于是街上人送了个“红头洋火”的外号给他,生动形象。别人动不动跟人急,人也会急,说不定会打起来,可红头洋火跟人急,人不但不急,还乐。主要是红头洋火急的样子可乐。只见他红赤白脸,嘴唇哆嗦,千言万语汇成一串省略号,若拿块砂纸往他头上一抹,立马就能着了。好在他急的时间短,急过之后马上好了,看人乐,他也跟着乐了,倒显得他脾气好。这要在别人身上,可能是一个悖论,在他身上却天衣无缝,在街上反落了一个好人缘。
老街是个小社会,人分三六九等,粮站的吴胖子和供销社的刘四眼因是公家人,走得近些;冯老万做包子馅的五花肉从杨一刀那儿买的,他是杨一刀的固定客户,所以他俩伙穿一条裤子。这几个人在街上算得上头面人物,因其阶层上流,他们四个尽管职业不同身份各异,却亦是一个小团体,街上有个红白喜事,他们四个都是安排上主桌的。
夏天傍晚,暑热渐退,几家女人往街面上泼水,泼出一股子土腥气,接着小方桌搬了出来,饭菜也端上了,街上人开始吃晚饭。杨一刀喊,老万,过来喝一盅。包子铺每天的五花肉都从他那儿买的,叫客户喝个便酒,理所应当。杨一刀表现得没那么刻意,只当是邻里之间临时凑热闹。冯老万也不客气,捧着碗筷就过去了:哟,下水啊,解馋。就酒,不错。老万的这一嗓子让街上粗茶淡饭的其他人家羡慕不已。红头洋火也在不远处吃晚饭,嗓子眼里咕嘟涌起一团口水。不要怪他没出息,那时候遇到好吃好喝的,没几个有出息。红头洋火坐不住了,捧着碗,佯装串门子踅摸到跟前,吸溜一下鼻子,感叹:呱呱叫,上海造,你们上车不要票。我啥时候能过上你们这样的好日子哦。杨一刀拿筷子指着下水:喝一口?本是随便客气一下,红头洋火没追究真假,就坐下了。吃完喝完,冯老万杨一刀剔着牙,闲聊。红头洋火却后悔了,不该白吃人家一顿,问,一刀,有啥活我帮你干了。杨一刀说,大晚上的有啥活?没活。红头洋火没再坚持,见他俩聊得热乎,没再打扰,默默离开。回到家,他越想越觉得不应该白吃白喝,就拿了锹和筐子,从杨一刀后院门口(后院留有一道门)进入后院,把杨一刀家猪粪给清理了。次日清晨杨一刀起来杀猪,一见院子恁地清爽,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叹道:这个红头洋火,一点便宜都不肯占人家的!
可是没过两天,杨一刀见到红头洋火,兜头就怨他:你真是勤快过了头,那猪粪先前讲好是给我家乡下一个亲戚肥田的,你倒好,不作声不作气给收拾了,你落一个忙,我落一个埋怨,唉呀,你呀,简直了!红头洋火一下急了:古人讲,受人滴水之恩,当……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不知是急的还是压根不知道。话没说出来,脸却憋通红,鼻翼两旁肌肉抽搐,油汗都出来了。杨一刀看他火燎屁股的样子,乐了,你看看你,我就这么一说,你倒急了。红头洋火如卸重负,也乐了,说,那我这人情算还了啊。杨一刀无奈,说,还了。
转眼到了年底,冯老万买了一群鹅,要杀了腌腊鹅。这地方有过年腌腊鹅习俗。鹅多,冯老万请了几个妇女做帮手,顺带也请了街坊邻居们来打鹅衁,算是对大家一直以来照顾他包子生意的一种报答。红头洋火想,先前吃喝了杨一刀的猪下水和酒,为了不白吃喝,给他收拾了院子,却让他得罪了亲戚,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这次不能这么干了,可总不能白吃白喝人家的,这次不出力了,就出酒吧。于是,他来到供销社,供销社刘四眼阅人无数,见红头洋火对着货架上的一排酒看来看去,明白了几分,说,晚上去冯老万家?他点头。刘四眼说,那些酒都三五块一瓶……刘四眼欲言又止,观察红头洋火,见他吭哧半天不表态,马上看穿了他,说,那些酒就包装好看,不划算,我这还有硬货。说着从柜台下拎出一壶酒,说,这一壶五斤,五块钱,比七毛烧好,对付一桌酒桶不在话下。红头洋火一看,壶是透明塑料的,还有花花绿绿的包装,看上去很能唬人,就故作无奈地说,堂堂大供销社,竟没有像样的酒,算了,就它了,来一壶!便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邹巴巴的五块钱递过去。其实,他就带了五块钱,一直捏在裤兜里。刘四眼哈哈大笑,指着红头洋火:你呀。
晚上,街南头人齐聚冯老万家,喝得很欢,可奇怪的是,开喝的时候,刘四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葫芦,说,好酒喝不惯,我还是喝我的七毛烧。大家也不劝,少一人喝自己就能多喝一盅。红头洋火因有一壶酒撑腰,扬眉吐气,话也多了,眼也亮了,主动与大家叫板、碰杯,喝得一脸赤紫,更像红头洋火了。大家都伸出大拇指,说,洋火敞亮。这酒,好!
闹了很晚才散。这场酒也让红头洋火膨胀了很久,觉得自己在街上大小也是个人物了。一天,他去粮站卖自家院子里种的豆子,他先过了秤,可粮站的吴胖子称过后少了四两,他就跟吴胖子你一句我一句力争起来。吴胖子说,我这秤是国家配的,还有错?洋火,都一条街住着,你怎么这么斤斤计较呢?红头洋火立刻急了:你是讲我小气呗,你去街上访访,我红头洋火是小气的人吗?那晚那酒你也是喝了的……吴胖子打断他,你可别说你那酒了,那酒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不清楚吗?拿孬酒充好酒,我那晚喝过之后头疼半拉月,我还没找你呢,不戳穿你罢了,我后来才明白刘四眼那晚为什么没喝你的酒,他是多精明的人啊……红头洋火头嗡地一下大了,吴胖子后面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扛起豆子,扔下一句“不卖了”,颓唐地走了。自此,红头洋火又恢复到了以前的红头洋火,不同的是,很少跟人急了。后来,再后来,粮站垮了,供销社解体了,刘四眼和吴胖子去城里跟子女过了;冯老万老了,他儿子没有子承父业,去城里开了公司,他也随儿子去了城里;杨一刀放下了屠刀,在城里买了房,也到城里享福去了。城市化的步伐太快了,快得让红头洋火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街上仿佛一夜之间就空了。他们走前都把钥匙丢给了他,说,老街上就你叫人放心——街上也没什么人了,我们的房子你给看管下,有空我们就回来看你。然后就都走了。
月明星稀的晚上,老街静谧地卧着,红头洋火坐在孤零零的院子里,想着自己也是孤零零的,便点上一支烟,望向月空发呆。又想,这一片的房子归自己管呢,一动,腰间的钥匙叮当作响,似乎驱逐了他的孤独,一时便又觉得自己很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