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克明

　　定格在脑海里的镜头，由黑白而多彩，如一滴滴的水珠，折射出时代演进的斑斓。

　　1

　　春节时，父亲从城里带回一部电视机，9英寸，黑白的，那是1978年。

　　起初，祖母远远地打量着那个黑匣子，见里面有小人儿跳动，还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渐渐地，她凑到近前，探头细细地左瞧右瞧，又撩起衣襟擦擦眼睛紧盯屏幕。她诧异地转脸朝我们看看，然后轻轻走到电视机背面张望，好半晌，喃喃自语道：“咋这神了呢!”

　　祖母的惊异不足为怪，当时不只是祖母，就是村上见多识广的头面人物也没有见过这神奇玩意儿。此前，人们还把收音机当做稀罕物，甚至以为墙上挂着的塑料小喇叭是天外发声;现在，居然有了这种装着“活人”的小匣子，自然感到不可思议。

　　消息不胫而走，远远近近的村人，纷纷前来看稀奇，人们围拢电视机，指指点点，啧啧赞叹。祖母会提醒大家别贴得太近，吓跑了小人儿。果不其然，小人儿隐身了，屏幕上只有闪动的雪花，人们一个个瞪大眼睛往后退，生怕是自己的呼吸惹的事。这时，父亲缓缓转动天线，雪花又变成了画面，人们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有机灵鬼一拍脑袋：“啊哈，一提那头上角，小人儿就乖乖地出来啦!”旁的人赶紧捂住他的嘴：“瞎说!你要把小人儿气跑了，就把你塞进去跳!”……

　　今天看来，这个记忆片段似乎是一出小幽默剧，但它确是历史的真实，是那个时代的原始呈现，没有涂抹任何色彩，一如那部黑白电视机。

　　2

　　飞跃牌14英寸黑白电视机，是我亲手购买的第一部电视机。

　　作为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师范毕业生，又正值激情燃烧的年龄，我和妻把满腔热血倾注于教学工作之中，搞教研，忙进修，可谓宵衣旰食，压根儿就无暇想到看电视。后来，见不少人家门前都竖起了高高的电视天线，孩子一听隔壁“黑猫警长”的曲子就吵着去串门子，我和妻才有了买电视机的计划。

　　说起那次购买电视机，真是难以启齿。

　　那时候，黑白电视机还是难得买到的紧俏商品，至于彩色电视机，得用外汇券或者外币才能得到优先购买权。据说省城的大商场不太受采购限制，我只好怀揣着积攒的几百块钱搭上开往合肥的汽车，从大清早一直晃荡到晚上才到达目的地。商场已经打烊了，我只得就近找个住处便于第二天清早去排队。那是一家兼营澡堂的旅馆，有包间和大通铺，我问了价格，摸摸内衣袋里的一小叠钞票，权衡之后还是选了大通铺。所谓通铺，其实是连接包间与澡堂的过道，两列床铺，二十来个。我和衣侧卧在铺上，双手按住内衣带，侧耳监听着拖鞋“趿拉趿拉”的声音，每有声响渐近便警惕地偷眼瞄一瞄，神经就绷紧一次，艰难地熬到门窗玻璃微明，赶紧爬起来用自来水冲一把脸往商场小跑。很难想象，我当时的样子多么难堪，多么狼狈!

　　可幸运的是，我排到了前几名。品牌选择的空间只有四个，“黄山”、“金星”、“飞跃”、“凯歌”，色彩一律是黑白，大小一律14英寸;但我觉得这正合我的意愿，于是毫不犹豫地挑选了“飞跃”。抱着大纸箱，匆匆赶往车站，上车时由于用力过猛，只听“哧啦”一声，裤子炸开了一道缝，情急之下慌忙用电视机箱遮挡，还好，没有漏出皮肉。拖着疲惫之躯蹩进家门，顾不上缓解饥渴，也顾不上清除尘垢，躺倒床上便呼呼大睡……

　　从此，房间里荡漾着“格叽格叽格叽格叽格叽格叽，聪明伶俐小一休”“啊，黑猫警长，森林公民向你致敬”，流淌着孩子快乐的笑声，当初买电视机的尴尬遭遇，也就化作了值得收藏的记忆，化作了一段历史的特殊痕迹。

　　3

　　1995年秋，我作为政府引进人才调入霍邱一中，黑白“飞跃”也陪同我从乡镇来到县城。

　　同事见了惊讶得张大嘴巴：“赵老师，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摆这个‘文物’啊!”“嚯，还黑白的，找遍市场都见不到这玩意了，该退休喽!”是的，在炫彩飞扬的各种彩电面前，这个“老古董”确实自惭形秽，尤其是摆放到学校统建的新套房里，显得很不和谐，而且有碍观瞻。于是，那个有故事的老“飞跃”只得遗憾地下岗了。

　　走进电视机专卖场，才知道同事的惊讶确有道理，——那可是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琳琅满目的展示台上，成排的屏幕跳跃着五彩，“康佳电器，温馨倍至”“金凤电视，名牌优质”“太阳最红，长虹更新”“天之骄子，美乐”“天鹅牌电视机，是你的最佳选择”“牡丹虽好，还要爱人喜欢”“南宝电视，带给你身临其境的感受”“黄河，黄河，军工骨干，现代科技”“大野画王，90年代的神机”“飞利浦，让我们做得更好”……充满魅力的广告，真让人目不暇接，耳不暇闻。

　　询问品牌性能，导购小姐很热情，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创维、海信、康佳、长虹、牡丹、美乐、金凤、天鹅、南宝、星火、孔雀、昆仑、黄河、熊猫、高路华、夏普、东芝、索尼、松下、日立、三泽、JVC、TCL……优质品牌，应有尽有，国产的，进口的，总有一款适合你!”啊，原来有这么多牌子的电视机呀!导购见我的嘴巴惊成了“O”，再一次掰起手指头：“我们是国内电视机经销本地总代理，品牌的电视机有上百种呢，像……”我赶紧一拱手，示意她打住，把目光停留在“创维”上。

　　“创维”，21英寸，彩色电视机，正式取代了黑白“飞跃”。“创维”，扮靓了我家的客厅，开启了我们家庭的新生活模式。

　　4

　　老“创维”从我们家淡出，是在迁居的时候。

　　随着这座城市日渐变大变高，住有所居已不能满足寻常百姓的需求，改善住房倒成为人们的共同心愿，学校住宅区里的同事也陆陆续续搬出，或跻身“空中一族”，或躲进别墅小楼，而我的孩子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虽在外地工作，但节假日相聚拘束在斗室之内总是多有不便，于是在依城傍水的阳光水岸买了一个大套房。

　　装饰人员深知我意，精心设计了书房和电视墙，线条与壁纸搭配，浅黄与粉色相衬，感觉很温馨，很舒适，很惬意。这次选择电视机，首先排除了笨重的老“创维”，——看到那背面高高凸起的主机包，立马就会联想到十分沉重的蜗牛背，心里总免不了替它累得慌，这一回无论如何也要让那“背”卸载了。

　　到万能的互联网寻求答案。在电脑上输入“电视机”，鼠标一点，跳出N个结果，LED电视，LCD电视，4K电视，OLED电视，平板电视，高清电视，曲面电视，新一代液晶电视，智能电视，3D电视……输入“电视机品牌”，结果更让我瞠目结舌，小米，KONKA康佳，海尔MOOKA，三星，三洋，京东方，微鲸，酷开，皓丽，SHARP，暴风AI，雷岛FFALCON，乐视TV，Haier，LG，PHILIPS，艾洛维，努比亚……一时难以权衡，只好咨询网络专家，得到的回答是“海尔电视引领人工智能电视新时代，平板电视、液晶电视的制作水准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并且伴有一个关于“成长”的诗意广告，最后定格于“正青春在路上”。虽然意识到这“专家”可能是“海尔”的代言人，但还是想体验一把“青春”“成长”的滋味，也为我们的民族工业献出一份力。

　　海尔Haier，大屏幕，超高清，全频道，与电视墙相互辉映，更给我和老伴带来非一般的享受。我乐于文化专题节目，可常因工作不能同步观看;老伴喜欢电视连续剧，可一天同步看一两集总觉得不过瘾。自从有了这智能宝贝，只要一摁遥控器，一切都在搜索之中，就像一个魔术师随心所欲地变幻出大千世界。

　　坐在充满迷幻色彩的电视机前，观赏着美轮美奂的节目，我似乎在谛听一阵阵铿锵前行的脚步声，我想，假如祖母还健在的话，她的眼睛里该贮满怎样的惊奇啊!

　　5

　　有一个小插曲，留下很深的记忆，也是关于电视机的。

　　当初，还是黑白“飞跃”的时候，弟弟和亲戚家的孩子在我家读书，每当“黑猫警长”或“聪明的一休”一现身，大大小小的“黑猫迷”“一休迷”们立马围拢上来。当时儿子才一周岁，需要人照看，大孩子就争相来抱，以表明看电视的“合法性”。因为看得太投入，竟至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引得儿子也手舞足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儿子从亲戚家孩子的怀里掉了下来，头上磕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我抱起儿子就向医院飞奔，幸好医院距离近，医术高的医生都在班，伤口缝了三针，一个多月才痊愈。

　　巧合的是，因电视而摔破了额头的儿子，二十多年后却结缘电视，成为电视机研发工程师。

　　儿子在北科大完成控制理论与控制技术学业，就进入了追求“Never stand still(永不止步)”的LX集团，专业从事电视机研发，他们的团队适应快速发展的新时代，驱动创新引擎，开发高端科技产品，为消费者创造高品质的生活。

　　儿子与我交流，常会“科普”一番：“安卓4.0系统”，“不闪式3D技术”，“智视基因3D图像引擎”，“240Hz刷频率”，“1.5GH双核处理器”，“Android 4.0智能系统”，“‘三明治’用户界面”，“海量应用”，“基于云端语音搜索功能”，“语音输入和控制、体感游戏、人脸识别等多种交互方式”……对于这些新名词，我这个“科盲”只有诧异的份了，就像当年祖母第一次惊奇地打量电视机。与祖母不同的是，我知道科技的强大力量，我更知道有一种超越科技的力量，是它，催生了科技的进步，文明的进程。

　　儿子正赶上了一个新时代。

　　面对可用语音控制交流的电视机，记忆的镜头一一闪现，如同新时代海洋跃动的朵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