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圣凤
从前,节气从身边悄悄而过,笑不露齿,行不露足,不知不觉。而今不然,但凡是个“节”,网上都铺天盖地,图片,文字,各种帖子,没有无声无息的日子。
今日小满。
早晨我还赖在床上的时候,小满就带着五月的气息,于四周袅袅升腾。手机不绝于耳的叮咚,像参差的树,在初夏的晨光中抽薹,爆芽。
与小满最对脾气的是麦子。“垄上青麦粒渐满”,干干净净七个字,将一派田园农耕的气脉,把得妥妥帖帖。上古贤人在制定历法的时候,大概是由胸部渐丰的麦穗,激发了神来之思,把“小”和“满”叠加在一起,把一种少而未满、周而不全的上升的态势和盘托出,妙不待言。
小满是夏季节气的第二个,是二十四节气的第八个。此刻,时间运行到一年的三分之一处。从摄影的构图角度,三分之一是大美结构。要表现天空,地平线在下三分之一处,要想表现大地或者海洋,地平线在上三分之一处。拍摄人物和花朵,也应将目标合在左三分或右三分处,留出遐想和空白。如此等等。
位于“年”之线段三分之一的小满,是初夏一段最美的时光。不热不冷,可以穿飘飘长裙,可以沐浩浩长风,不担心汗水花了妆容,也不必因冷而瑟瑟不敢挺胸。植物们以最青春的姿态,站在田野、水岸和山头,庄稼风水既济,蓬蓬勃勃。作物的籽粒开始灌浆,充盈,尚不饱满,带着天赐的原始动力,一路向前。
小满,是最有智慧和内涵的节气。
大地色彩斑驳,层次分明,农民们在辛勤的劳作中,实现着新的希望,丰收在不远的前方,伸手隐约摸到,抬眼约略望见,清明的绿肥红瘦尚在,仲夏的饱满丰腴可期。小满之后,充沛的雨水启动,庄稼的一腔深情,在耕夫和耕妇亲亲热热的农具下,意味悠长地展开。
绿了芭蕉,红了樱桃。太阳从树叶的缝隙里透进来,该透明的透明,该幽深的幽深,草木深广,细流缱绻。一口老井上覆盖的青苔,在“滴滴答答”地低语中,潮湿且安宁。蚕吃饱了桑叶,美美睡觉,一层层脱壳,身体洁白,肥硕,越来越透明。夜莺啼叫,村头的老槐安安静静,农家窗口透出的灯光,是惺忪的眼睛,一弯月牙的清白,足以点亮许多潜伏的诗情。情窦初开的娃儿们,年龄也值小满,个头窜高,青春开始灌浆。农家汉农家婆们从不抒情,他们正磨砺镰刀,准备割取锋芒毕现的麦子,并决意征服,让它成为温柔敦厚的白面,慰藉受之天地的肉身。
曾经有一个词,现在已经老了,不住在人间了,老人们都还记得,它叫“青黄不接”。就在这段时光,庄稼尚未成熟,陈粮已经吃完,是一截灰色地带。一只手牵不住另一只手,日子牵不住日子,岁月苦巴巴的。
苦菜担负着救世的使命,它以“苦”命名,却有温暖仁慈的心。春风吹,苦菜长,一片一片菜花黄。荒滩,野地,田间,塘埂,苦菜不挑不拣,见地生根。也不狗眼看人,姑娘婶子、嫂子媳妇、高的矮的、美的丑的,谁请它,它进谁的菜篮子。这是苦菜一段被人类需要,被人类追捧的日子。
如今,这些话说给孩子听,都当是天书,他们是被丰裕填满的一代。其实,饥饿离开人间,才不过几十年。生活一富足,人们就改了话题,改了性情,改了瞩目的焦点。
文友麦穗说起“小满”的时候,完全撇开了节气,而上升为一种精神。她说:小满,就是小小的满足。听起来非常知性,非常生活。是的,过日子早已经不是挣肚子的事,而是享受,小满带着星星一般的光亮,在日子的汪洋大海里闪闪烁烁。
享受风在脸上,享受云在天上,享受阳光落在头发上,脚步弹弹地走路,以微笑勾画心头的轻松,以一二句不经意飘出喉头的歌,素描心头的“小满”。小满即幸福,知足而常乐,这种生活态度,不是不思进取,是知恩,是懂得,是珍惜。
生活不是一个硕大的气球,生活是一挂串珠:一个小目标,一点小希望,一份小收获,皆是掬在掌心的快乐,共同构成颗粒丰满的珠链。
小满是最好的人生境界,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月赏半圆。小满是脚下的石头,无数的人正张着手臂,一步一脚,摇晃着,跳跃着,步伐欢快地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