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自红
五魁原名张五魁,十二岁那年改名苏五魁,二十八岁那年又改回张五魁。张是父亲的姓,苏是母亲的姓。
五魁有时想想,十二岁、二十八岁就是两个“分水岭”,把他的人生肢解得支离破碎。一切应该都是从他十二岁时父母离婚开始的吧!
五魁的母亲身体不好,所以没有出去工作,一直在家照顾孩子,忙忙家务。他的父亲刚开始和几个朋友合伙买了一台车跑运输,他这个人勤快、脑瓜又活络,从一台车起家,慢慢地发展到几台车、几十台车,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
父亲的钱越挣越多,回家的频率却越来越少。
有些风言风语传到母亲耳朵里。说他父亲在外面养了个“小三”。
一天中午,母亲带着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小区,告诉他,父亲和那个“小三”就住在这里。年幼的五魁想到无数个父亲不在家的夜晚,母亲独坐在客厅沙发上,盯着大门上方的电子钟,“滴答、滴答”从傍晚走到午夜,再从午夜走到黎明,心中对父亲和那个女人充满了仇恨。
当父亲打开门看到五魁和他的母亲时,错愕中明显有些慌乱和愧疚。
五魁想,母亲会怎么做呢?也会像曾经在放学路上看到的一样吗?扑上去抓那个女人的头发、向她脸上吐唾沫、扇耳光、手打脚踹,甚至扒衣服羞辱她?五魁也随时准备拔出藏在口袋里的水果刀,去划那个不要脸的勾引父亲的女人的脸。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母亲拉着他“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和那个女人面前。
母亲对五魁说:“你求求你父亲,不要和我离婚。只要不离,怎么样都行。”
父亲的脸色从羞愧转到难以置信,继而愤怒,一言不发转头离开。那个女人则似笑非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娘俩。
第二天,父亲正式起诉离婚。
这个离婚官司打了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从一开始的痛哭哀求,到最后咒骂痛恨,无奈父亲都是离婚态度坚决。耗到最后,母亲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一样,不管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逮着谁都会把自己的悲惨故事说上一遍,痛骂父亲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弄得父亲颜面扫地,生意也一落千丈。
宣判的时候,法官问十二岁的五魁,愿意跟父亲、母亲哪一方生活?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跟母亲。”幼小的他手里紧紧捏着那把水果刀发誓:“今后有谁再敢欺负母亲,我就杀了他。”
离婚后,母亲把五魁改名苏五魁。
无法从离婚阴影中走出来的母亲,在失去父亲后,更加害怕失去五魁。
上了初中的他,个头比母亲还高出一大截,但母亲还要坚持上学、放学接送。同学们笑话他,他回家和母亲发脾气,母亲声泪俱下地谴责他,说他也想像他父亲一样离她而去。久而久之,五魁也就懒得再说,随她在身后跟着。
一次,他和同桌打架,脸上被抓了一道印子。本来同学之间有点小摩擦正常,批评教育即可,母亲却找到老师,非要给他调座位。调开后不久,又说新同桌老是欺负五魁,还要调。调来调去,同学们都不愿意和五魁做同桌。没办法,老师只得在最靠近讲台的位置,给他单独安排了一个座位。
五魁独自坐在教室中间,尽管周围同学们的喧哗声、吵闹声、嬉戏声,热烈而真实。可自己却像是被人遗弃在一座孤岛上,周围是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海水,寂寞而又虚空。五魁高中毕业,没有听从母亲的安排,上了一所外地大学。满校园都是青春的、充满活力的生动脸庞,让性格阴郁的他也开朗了很多。
很快,他恋爱了。当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告诉母亲的时候,明显感觉到电话那头母亲的失落。
这段感情临近毕业时也寿终正寝。分手时,女孩对他说:“你母亲就是个变态。”然后就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五魁在外地应聘了几家不错的单位,都因为他三天两头请假被解聘。当他又一次接到母亲电话说生病,要他请假回去时,他彻底崩溃了。他知道,母亲根本没有病。
“你想让我和你一样永远生活在自怨自艾里,我再也不想回那个只有怨恨的家。”五魁在电话里咆哮着,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对自己的母亲。当他得知自己刻骨铭心相恋的初恋女友,是因为母亲要求她写一份永远不出轨的保证书离开自己的时候,他仍然选择原谅母亲,觉得母亲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爱他。
可现在这种爱让他感到窒息。
电话这头的母亲脸色煞白,直挺挺倒在地上。
事情的结果是,五魁不得不回到母亲身边。
他越来越怕回到那个只有自己和母亲的家,害怕看到母亲那张愁云惨淡的脸,害怕听到从他一进门就跟在他身后的母亲无休无止的怨恨抱怨,更害怕半夜蓦然惊醒听到母亲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叹息声。
下班后无处可去的他,经常一个人坐在楼下的长凳上,抬头看阳台上焦急等待他的母亲。尽管看着看着泪流满面,却没有勇气起身给孤独无助的她一个拥抱。
大学时五魁看过一首诗:“没有谁能像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居。每一个都像一块泥土,连接成整块陆地。”五魁倒觉得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自己是,母亲也是。
当有着温暖笑容的珂珂站在自己面前时,五魁那尘封已久的心门瞬间打开了。他希望珂珂那如阳光般的笑容能照亮他冰冷孤寂的心。他小心翼翼呵护着这份爱,他向珂珂坦白了他的家庭,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初恋。珂珂被吓着了,没有勇气婚后和五魁的母亲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要五魁买房子另住。
五魁没有钱,也下不了决心。
断联多年的父亲意外出现了。离婚后的父亲很快东山再起,再婚后,一直想生个儿子,可事与愿违,始终不能如愿。
这么多年五魁对他没有爱也没有恨,但为了怕母亲伤心,所以一直回避见他。他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珂珂,拿着一套新房的钥匙托珂珂从中说和,希望五魁能认他这个父亲。
珂珂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五魁下最后通牒,如果没有房就分手。
晚上五魁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沉入冰冷漆黑的海水里,使劲挣扎着想抓住头顶上的一点亮光。
已经二十八岁的五魁结婚了,他把自己的名字改回张五魁。
婚后短暂的甜蜜后,他和珂珂陷入了争吵、冷战的无限循环中。又一次争吵后,身心俱疲的他来到母亲家。
母亲隔着防盗门戒备地看着他,问他:“你是谁呀?”
五魁回答:“我是您儿子。”
“我儿子在上学呢,我这就接他去。”母亲说着要出门。
五魁忍住泪水,拉住她,“您忘了,您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啊!”
“对,瞧我这记性。”母亲拍了一下脑门,处于混沌之中的她居然不好意思地笑了。
五魁痛恨自己,自己十二岁开始就拿在手里的那把水果刀,没有保护过母亲,正相反,就是他用这把刀把母亲的心捅了一个大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