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顺
别旧喜迎新

1949年初春,安庆已时时听到战火的炮声,街面上已发生过抢米风潮,我就读的安徽大学先修班也停课了。在大学教书的培哥已拿不到薪水,在上海申新纱厂任高级职员的富哥,来信要我们到上海去,于是母亲、哥嫂我们就去了上海。“百万雄师过大江”,南京解放后一个月,上海于5月27日也完全解放了。当时看到解放军腰鼓队雄赳赳打鼓走过,街道两旁人群的欢声笑语,震天动地。当晚,我兴奋地睡不着,就在日记上诌了几句。
腰鼓声声震九霄,万人空巷涌如潮。
从兹解放民为主,亿万斯年颂舜尧。
6月初,母亲和哥嫂返回早已解放了的老家霍邱县。我没有跟着去,只身经南京到了叔叔有个铺店的蚌埠。住了几天,我看到二野军政大学招生的布告,便去报考。考官是李敏将军(当时是宣教科长),问了我几个问题:“你在哪里上学啊?”“以往读过什么书呀?”“离开家参军有思想准备吗?”之类。我说:“在安徽大学看过同学们偷传的《新民主主义论》等书;从十一二岁就在外面读书,不怕离开家。”接着是笔试,考完后,李主考对大家说:“录取与否,过两天来看发榜。”两天后我去看榜,被第一名录取,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
沉沉长夜受熬煎,一念铭心望眼穿。
面诲殷殷启梦醒,良师引我换新天。
融入解放军大家庭的第二天,褪却青衿换军装,唱着军大校歌:“长江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民族解放,建国的责任,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对比着国民党崩溃前夕那种金圆券像废纸,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的状况,真是精神焕发,信心百倍,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漫漫长征路
8月下旬,我们由蚌埠开拔,坐着闷罐子火车到达武汉。似乎是当晚,在一个大礼堂开晚会看话剧《刘胡兰》。也许是太累,头脑昏昏地打起了瞌睡。第二天召开进军大西南誓师大会,首长讲话。声音洪亮地说:“我们进军大西南,去解放大西南受难的七千万同胞!”大约歇息了一天,又乘火车南下,走了没多久,前方铁路坏了,只好转乘汽车,绕道崇阳、平江,到了长沙。记得进长沙城内,街两旁群众鼓掌欢迎,指着队伍笑语盈盈。在长沙稍事休息,我们就迈开铁脚板,踏上漫漫的行军长征路。别看我们虽然是一支青少年男女的学生兵,身上背着八斤衣被、六斤米袋和七斤半的步枪,但只要一唱起“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这支《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就浑身是劲,威武雄壮,乐观豪迈,一天五六十里路就顺利地踩过去了。
若问我们这个军政大学与旧社会学校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我们一边行军,一边学习听课,还有一边,就是七嘴八舌地大讨论。我们常常是在山坡或场边,坐在背包上听首长或陶容老大哥战友上课。他们讲“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讲猴子变人,讲社会发展史的原始社会、奴隶社会等五种社会形态,非常受欢迎。行军中,大家讨论起“地主与佃农、资本家与工人谁养活谁?”“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解放军扒铁路是建设还是破坏?”等等问题时,都凭自己的理解,敢想敢说,各抒己见。有时针锋相对,面红耳赤,各不相让,在争论中也就忘却了行军的疲劳。
我在行军中,自告奋勇打前站。具体任务是,提前半小时左右出发,在路上的村墙上或山坡的石板上,刷标语鼓动士气。比如:“打到西南去,活捉蒋介石!”“同志们往前闯,抓住俘虏得大奖!”“革命战士唱战歌,高山峻岭奈我何!”“同志们上山莫怕苦,山顶去看文工队军民联欢舞!”等等。到了湘西桃源修整一次,搞了评先进、立功授奖等活动。我们小组小结时,大家说我夜里要站岗,天不亮就起身,早饭不吃就上路,比他们更辛苦,推上去评奖,结果我很惭愧地获得了二等奖。
惜别任队长
我们三大队十三中队的队长是任来宝,听说他曾任侦查营长,立过大功,获得过十军侦察英雄的称号。这引起了我们这群学生兵的好奇心,一天休息时,我们要求他给讲个侦查故事。他欣然地讲了个一次战前抓“舌头”的故事。
战斗前夕,首长把他喊去:“任营长,你今夜出发,去敌司令部抓个舌头回来,限明晨回营。”敌营司令部驻在十几里路外的一个山头上。他带了一个班出发,走了没几里,有个新战士说肚子疼,要大便。任队长一听,知道他是害怕,觉得带他去是个累赘,误事,放他回去,怕走漏风声。于是把他带到一个坟地边,朝他的大腿上划了一刀,对他说:“你老老实实给我待在这,等老子回来带你回去。”说罢转头带着队伍到了山下,在一堆树丛中歇息。他换好国民党的军官服对班长说:“你们就在这儿别动,老子上山抓了舌头带下来,如敌人发现,你们开火顶着,我带舌头回营。”说完,他就只身上山。走到山顶,天已闪亮,忽然,一个士兵匆匆往前跑。他伸手拦住问:“慌什么?”士兵一看是个官长,便小声说:“上头传来话,说有共军的探子摸到军营来了,叫快抓住他。”任队长一听,马上说:“这事是老子管的,你知道了,别外传,回去吧。”士兵也不敢回嘴,便低头往回走。任队长迅速走进伙房,大声说:“事务长呢?”里屋出来个人应道:“我在这。”任队长上前刷地一个耳光打过去:“妈拉个八子,中午上头有长官来视察,怎么还没去买菜,招待不好,老子毙了你,走,老子带你去买菜!”事务长低着头,什么话也没敢说就跟着任队长屁股后面往山下疾走,出了营门下山。在树丛里的侦察兵看到营长带着舌头下来了,马上冲出来,三下五除二,把他绑上迅速跑步回营。任队长的故事讲到这里说:“成了,我们就这样完成了任务。”没过多久,仗打胜了,任队长又一次立了功。
侦查英雄任来宝队长领着我们行军,可没到大西南就与我们分别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说来也简单。我们行军,每天早晚都是要点名的。一天早晨,任队长在点名时说:“昨天夜里,我们队里有两个败类东西,脚底板抹油开小差,妈的,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是孬种,是逃兵,是叛徒!我们革命队伍里能允许这种王八羔子存在吗?告诉你们,这两个东西,昨天夜里都叫我給崩了……”说实在话,我当时听了也没怎么放在心里。我想,我又不想开小差。哪知这事一下子被教导员汇报到上头去了。可能校首长觉得他的话是违背党的政策的,这样胡乱说话的干部,不适合带领刚解放的学生兵。所以,很快就传下来首长的话: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是,来去自由,开小差不犯死罪,任来宝队长的话是信口开河。现在就在我们十三队队里派两个人,去调查一下事实,回来给大家讲清楚。
长话短说,事实澄清后,没几天上面就把任队长调走了,据说是调到即将去解放成都的部队里去了。怎么说呢,这段行军中的插曲,我还经常想起,曾写下一首惜别任队长的纪实小诗。
虎胆一身勇斥候,敌军心脏抓“舌头”。
立功受奖成旗帜,一句戏言政策丢。
需要是军令
1949年从蚌埠出发,一路武汉、长沙、常德、沅陵,走过不通语言的苗区,跨过湖南贵州的几座大山,经酉阳、秀山、黔江、彭水,到达泸州(少数女兵和伤病的同志乘船从乌江经涪陵到达重庆),历时半年,胜利完成大进军。回首这段经历,什么“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以及大进军中的风霜雨雪,险道雄关,疟疾疥疮。我们八千里路云和月,军歌嘹亮勇跨越,胜利地挺过来了。我翻开日记本,看到留下了它的痕迹:
行 军 吟
——调寄《忆江南》
春
夜未央,人影已憧憧。洒扫庭除缸瓮满,赳赳雄气贯长空,草木绽葱茏。
夏
夜难寐,臭汗透戎装。曲腿靠枪编快板,坟头站岗头清凉,稻浪袭鼻香。
秋
金风爽,佳节又重阳。喜听前方传捷报,千花万树放光芒,欢歌三绕梁。
冬
路艰险,小雪已纷扬。酉秀黔彭豪迈过,高山白马又何妨,战友斗志昂。
1950年春,部队驻扎富顺县一带。首脑机关和女兵住在怀德镇里,我们住在虎头山上。几个月中,每天大都吃两顿蚕豆,学着四川话,下乡征粮剿匪,清乡反霸。几个月后,我从三大队调到二大队,参加举办改造国民党七十二军起义军官的学习班。在学习班里,我们白天讲课,晚上轮岗。几个月学习结束,学员们进行交代历史阶段时,我给一位谱曲的同志编了一首号召他们坦白的歌词:“坦白,坦白,我们已学习了几个月,知道了党的政策……”和这一批改造军官分别当天,我記下了這段時日的感想。
剑阁险关古有闻,四川天府更无论。
西南立足蒋家梦,再造心魂百炼身。
不久我们进入自贡市,军政大学转成川南步兵学校。1951年末学校迁到重庆,与川东步兵学校合并。1952年四川省军区在成都成立,我又调到省军区文化教育办公室语文研究组。可以说,任务一个接着一个。记得有首军歌唱道:“祖国要我守边疆,拿起枪杆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发……”我们这群青年学生新兵,也做到了听从祖国的召唤,摆在哪里,就在那里扎根为人民服务。解放军这座大熔炉啊,让我们经风雨见世面,冶炼成了可用之人。
在语文研究组记得的一件事是语法教学。当时人民日报连载了吕叔湘和朱德熙合著的《语法修辞讲话》,首长号召学习语法修辞,教学任务落到语文组。当时谁也没有这方面的知识,领导令我自修三个月试教。哪知到时候试教变成了示范教学,我面对各部门来的一大批听课干部,胆战心惊地讲了一堂课,不料得到普遍好评。欣喜之下在日记上写下:
语文教学遇新篇,奉命攀登语法山。
三月自修鸭上架,赞扬声里自知惭。
报名抗美援朝
1952年春,我从军区文教办公室被调到重庆第二政治干部学校学习。1953年结业时我立了学习功,没能再回省军区,留在了二政校工作。一次领导号召报名去抗美援朝前线,我和大家一起报了名。后来此事未成,不过,当时大家的决心是真实的。
抗美援朝固国防,何须儿女惯情长。
青山何处不埋骨,任尔东西南北方。
进南京政治干校学习
1954年10月,得上海培哥信,母亲病逝。当时我正申请入党,未向组织汇报此事。到了年末,张燕南政委知道了,找我谈话说,我幼小时父亲去世,寡母抚养不易,现在母亲走了,应当回去看看;并说路费已经拨下来了(当时是供给制),等我返回时讨论我的入党问题。这样,我就于54年底离渝赴沪。临行时,与一道参军当时在重庆部队文化学校任教的方锡九、陈乃夫等告别。在漫长的东归轮船上,看着滚滚波涛,我孤寂地回忆起生平来。
江风吹得意悠悠,独立舷边忆旧游。
往事萦怀如逝水,桩桩件件化波流。
在上海待了四五天,正准备返回重庆,突然接到张政委的电报,令立即到南京总政办的政治师范学校学习。1955年元旦报到,进了南京政校,看到各地来的战友,颇感新鲜开怀。政校两年,我们学习了中共党史、联共党史、哲学和政治经济学。毕业考试,我各门功课几乎全优,内心异常喜悦。拿到毕业证书的当天,我记下了这么几句。
天南地北汇金陵,战友切磋两度春。
腹有诗书增干劲,全心全意为人民。
这次分配工作时,我又没能返回原单位,而被南京军事学院来人要去。这时内心很兴奋,感到军事学院是军队最高学府,院长、政委是刘伯承元帅,多么光荣。报到的当晚,我在日记上写下了一首感想。
元帅院长刘伯承
手执青锋卫共和,元戎百战大勋多。
功成身退嗤名利,传道育人是砺戈。
转业新华社
1958年大跃进,部队大调整,并号召支援地方建设。军事学院的海军系、炮兵系、坦克系等与军院分离,单独成立学院。当时,我和一大批青年干部响应号召,贴出大字报,服从调动,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不久,军院一批批青年走向了北大荒和转业地方。我和鲍春光转业到新华社江苏分社。
戎衣脱却换民装,四海五湖是故乡。
塞北岭南皆美景,落花水面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