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学杰
汪曾祺的文字平白如话。看过那些用绚烂文字写就的文章,再看看汪曾祺的,可能会感到实在是太平淡了,简直有点寡淡无味。在平白如话上,也有别的作家,诸如老舍、余华等,不过他们做的都没有汪曾祺彻底。
汪曾祺在《寻常茶话》中说自己对茶实在是个外行,“因此,写不出关于茶的文章。要写,也只是些平平常常的话。”用“一些平平常常的话”来概括他的文字,我觉得颇为贴切。
“我们到巴金先生家喝工夫茶。几个人围着浅黄色的老式圆桌,看陈蕴珍(萧珊)‘表演’濯器、炽炭、注水、淋壶、筛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工夫茶,印象深刻。这茶太酽了,只能喝三小杯。”第一次品功夫茶,汪曾祺写下的茶感只有三个字——太酽了。要是让当下的美文作家来写,至少也得洋洋洒洒地铺陈上几百字的。而实际上,汪曾祺喝茶喝得很勤,“一天换三次叶子”,他哪里是写不出细腻,不过是不愿为之而已。汪曾祺是个美食家,但是他写吃的感受极其简单。别人会描摹得天花乱坠之感,他一般用几个字就带过了。
他在《泰山很大》一文中写道:“写风景,是和个人气质有关的。徐志摩写泰山日出,用了那么多华丽鲜明的颜色,真是‘浓得化不开’。但我有点怀疑,这是写泰山日出,还是写徐志摩?我想周作人就不会这样写。周作人大概根本不会去写日出。”由此可见,他是反对文字浓艳之风的。
有一位评论家说:汪曾祺的语言很怪,拆开来没有什么,放在一起,就有点味道。对此,汪是这样回应的:“我想谁的语言都是这样,每一句都是平常普通的话,问题就在‘放在一起’,语言的美不在每一个字,每一句,而在字与字之间,句与句之间的关系。”
在骨子里,他是极反感假大空的,他力求真善美,所以他的表达力求简洁朴实,因为一旦讲究修辞,文字就不免有些矫揉造作,离真实更远了。
《我们都是世间小儿女》是汪曾祺的经典散文作品集。从叙事抒情再到人生感悟。简单的话语中自然流露出汪曾祺淡泊的人生态度。
汪曾祺在《七十书怀》一文中道明自己的创作立场:有一个文学批评用语我始终不懂是什么意思,叫作“淡化”。淡化主题、淡化人物、淡化情节,当然,最终是淡化政治。“淡化”总是不好的。我是被有些人划入淡化一类了的。我所不懂的是:淡化,是本来是浓的,不淡的,或应该是不淡的、硬把它化得淡了。我的作品确实是比较淡的,但它本来就是那样,并没有经过一个“化”的过程。我想了想,说我淡化,无非是说没有写重大题材,没有写性格复杂的英雄人物,没有写强烈的、富于戏剧性的矛盾冲突。但这是我的生活经历、我的文化素养、我的气质所决定的。我没有经历过太多的波澜壮阔的生活,没有见过叱咤风云的人物,你叫我怎么写?我写作,强调真实,大都有过亲身感受,我不能靠材料写作。我只能写我所熟悉的平平常常的人和事,或者如姜白石所说“世间小儿女”。
汪曾祺一再强调他的生活以及所遇之平常,比如他说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的世界很平常。”“我从小生活在一条街道上,接触的便是这些小人物。但是我并不鄙薄他们,我从他们身上发现一些美好的、善良的品行。”“我的小说写的都是普通人,平常事。因为我对这些人事熟悉。”
然而,汪曾祺并不建议年轻人学他,他在七十岁时写道:我希望青年作家在起步的时候写得新一点,怪一点,朦胧一点,荒诞一点,狂妄一点,不要过早地归于平淡。三四十岁就写得很淡,那到我这样的年龄,怕就什么也没有了。
其实,他自己有时也抒情的。散文《人间草木》写了作者路遇一对老夫妻捡拾枸杞子,“他们捡枸杞子其实只是玩!一边走着,一边捡枸杞子,这比单纯的散步要有意思。这是两个童心未泯的老人,两个老孩子!人老了,是得学会这样的生活。看来,这二位中年时也是很会生活,会从生活中寻找乐趣的。他们为人一定很好,很厚道。他们还一定不贪权势,甘于淡泊。”显然,他是在抒情了。只是一面之缘,他又怎能知晓对方的精神世界呢?不过,是他自己的一点精神希冀罢了。
“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这是在沈从文八十岁生日时,汪曾祺写的贺诗中的一联。这又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呢?他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还是很有道理的。
有人该问了,他强调真实,又为何要抒情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的确如此。或许,是因为生活中值得书写的真善美还是太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