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艾洲
我所讲蜜梨,是我们村子里那棵老梨树生命最后一年结的梨,晶莹透亮,像蜜一样甜。关于蜜梨说法,祖祖辈辈都有流传,只是吃过的人很少;那是老梨树临死前竭尽全身所有能量对人类的奉献。
我儿时记忆里,村北寨海子外侧长有一棵高大老梨树,相比于村外那片梨园,村里人也叫它“梨树王”。
如果这棵老梨树还活着,一定也会被评为全国最美古树。它的树干比景区梨树王高出许多,需两人合围方能抱过;树冠犹如华盖遮天蔽日,那铁干嶙峋、乌鳞斑驳的枝桠横空逸出,苍枝虬劲,满树冰肌玉骨;春天里,一簇簇,一层层梨花,如云似雪,洒向寒香漫天。
“梨树王”的主人是一位老奶奶。现在想想,栽植这棵梨树的人一定是死去老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老奶奶的房屋就建在寨海子内侧,与老梨树隔海相望不足百米距离。屋后那片空地是她一年365天或坐在那里缝补做衣或在暴风雪雨中站立遥望的地方,兼顾看守她那棵老梨树。
老梨树上结的梨我每年都能吃上,老奶奶每年摘梨后给各家送几只品尝,但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吃蜜梨。
那一年,公社宣布割资本主义尾巴,生产队那片梨园的梨树很快被砍伐一空,梨树枝杈连同树干分到各家各户变成做饭烧柴,剩下的一个“大尾巴”就是老奶奶家这棵“梨树王”。
老奶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听说要刨掉老梨树,她暗自伤心流泪,却没有说出一句不情愿的话。她悄悄地把鞋筐子、小板凳搬进院子里,再不坐在屋后那片空地守护“梨树王”。
生产队没人愿意爬到“梨树王”上砍伐,木工也推说找不到这么大的锯片伐断树干,但上边来人催,总不能无动于衷吧。
不知是谁出的主意,顺着寨海子往外开挖坑塘,把挖出的土运出平整田地,给老梨树留下一个孤立土堆,让其自生自灭;是死是活,一切凭它造化。
那年闲冬,生产队的活就是挖坑、运土;一个冬季下来,老梨树在新开挖的坑塘里孤独存活。土堆四周裸露着被砍断的树根,断面在风吹日晒中枯竭,像一位惨遭不幸老人折断了骨骼,裸暴于荒野,血液和眼泪已经流淌殆尽。
所有的人都认为老梨树死定了,在夏季的风雨里它会自行倒下。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年春季,满树梨花白得耀眼。
老奶奶站在屋后望着老梨树发呆,嘴里不住地自言自语:“你这是咋啦,临死也要把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全都用完它?你俩可真对脾气,那年老头子也是割完最后一垄麦,咳嗽几声后,就撇下我走了,你也想这样随他去?”
所谓“梨树王”是老辈人留下的屋后这片梨园里仅存的一棵,在老奶奶的情感世界里,它和老头子一样让她难以割舍。
梨花蔫了,该是鲜红的叶芽萌发的时候,“梨树王”却只长出很少几片叶子来。梨园的梨树砍了,梨花缺少异花授粉来源,按讲,结不住几个梨。
日子在劳作中一天天过去,老梨树在默默地承载着它生命的最后时日。早出晚归的人们不经意间发现,“梨树王”上的梨子几乎没有落果,密密麻麻地缀满一树。没有叶子光合,老梨树费尽全身力气供养它的后代,像临终母亲闭上眼睛那一刻还要让她的孩子吮尽低垂乳房里的最后一滴乳汁。
“梨树王”上的梨子没有长成原来模样,幼梨一天天走向成熟,到收获时节,稀疏叶片遮盖不住满树乳白色浆果,每一只梨子都很均衡,只有鸡蛋大小。
中秋节前,老奶奶约人把梨子摘下来,拄着拐杖迈动小脚蹒跚地走进村子每一户,颤抖着双手递上几只梨子说:“尝尝吧,这是蜜梨。”
蜜梨这个名字也就从那天起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母亲拿起一只梨子对着太阳照,惊喜地说:“看,晶亮晶亮,里面的核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父亲说:“这就是老辈人传说的蜜梨,只有老梨树才能这样。这梨像蜜一样甜。”
我拿起一只梨子,使劲咬一口,果不其然,清甜如蜜。
老梨树死了。流尽它残体里的最后一滴血和泪之后,在那个寒冬,枝条早已皱皮没有水分的它轰然倒下。
村里人说这是一棵神树,临死还送给人甘甜。人们不愿惊动它,任由它躺在坑塘里,与水为伴。
应该说死去的“梨树王”没有现今景区的“梨树王”幸运,它没遇到皇帝亲赏,所以才悲惨地斜卧在坑塘泥水里。像是一股怪异的风,吹落它弱枝和褶皮,回归了滋养它的大地;风早已过去,大地却永远保留了那份不可磨灭的记忆。
诗人李商隐早已为它写好墓志铭。故事讲完,我恍若看到一代才子从历史中走来,挥毫在老梨树干上写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诗句。
没错,诗人感情世界深微绵邈,擅长悼亡追忆描写。这种既有悲伤与痛苦、又有执着与追求的复杂心理,不正是爱的奉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