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涛
村里现在知道方四爷的人越来越少,他死于几十年前的那场大饥荒,当时人们都饿得没力气,就近埋在他家屋后的空地。几年前一场暴雨后的泥石流,使那块空地变了样。
方四爷乳名四子,七八岁时父亲患病死了,他的母亲带着三岁的弟弟改嫁。碰巧邻村有个做买卖的人看他可怜,把他带到了麻埠街。四子起初在一家饭店当学徒,旧时的学徒都一样,受尽欺负只求一口饭吃。四子在店里干了几年,一个常来吃饭的排主看他手脚麻利,就把他带走了。
山里人把毛竹、林木用藤条捆好,借助水力往平原地带运输。这家排主的排直接放到蚌埠,蚌埠是皖北交通枢纽,火车站前大马路两旁灯红酒绿,人来人往。
一晃二十年,四子已经当上了排上的“头帮”,是关键的技术岗位,大伙尊称他为“方四爷”。民国27年,日本攻打蚌埠,切断了交通,四爷的放排生涯结束了,这一年他回到了村里。
“当年那个小四子差点都要饿死了,你瞧瞧现在长得这么壮实了,难怪俺们老啦!”一个白胡子老头感叹道。“可不!四子这些年在外面混的不错啊,回村的时候带了好些洋钱。”
村里人经常来打听外面的事,“你说俺们能打赢日本鬼子不?听说日本鬼子有他们的玉皇大帝派来的天将神兵一路护送,打到哪就烧杀抢虐。”
“啥天将神兵!全怂包,我就干掉一个落单的小鬼子,那个鬼子正在欺负码头上的一个女的,我上去三砖两棍就干歇气了,太不经盘了。不信?豁牙就看见了,你们去问他。”
豁牙是谁?村里人不知道,也没人有那个闲心去核实,就当是信了。
“后来,一队鬼子追上来,在码头杀了好多人,幸亏我跑得快。”还没等四爷说完就有人岔开话题,似乎全然忘了国恨家仇。
此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村里人逐渐忘了四爷杀小鬼子的事,关心起四爷婚姻的大事来,比如说四爷挣了这么多钱怎么到现在还是光棍,这些问题村里人都说不清楚。据说后来村里也有人给他讲媳妇,但不知道为什么都无疾而终。
四爷常年在水上跑,落下了一身病,整日缩在屋里。人们平日见面还是称呼他四爷,可是没有人主动去听他说稀奇了。新中国什么都是新的,大伙忙着劳动生产,忙着接受新思想,谁还去听落后腐朽的东西呢?四爷感觉真的老了,当年围在人群中吸着鼻涕的孟学兵,从朝鲜战场上回来没几年,就当上了生产队队长。人就是这样,喜新厌旧,四爷似乎就这样被人们集体遗忘了。
就在那场大饥荒快结束的冬天,四爷死在了自家床上。中午快收工的时候,孟学兵跑到田里说四爷死了,叫人去把他埋了。大伙才猛然想起四爷还活着,“管他呢!现在活人都管不了了,哪有力气管死人的事啊!”一个男劳力顾不得擦去胡茬上结的水珠,连忙摆手。
有人说四爷是个急命鬼,如果再挺几个月就有吃的了。饥荒过去后,人们肚子不再干瘪,说的话也多了起来,又开始谈论四爷的事了。
“听人说四爷死在床上已经硬了,都死好几天了,手里还攥着一张旧照片,是个漂亮的女的,肯定是他在蚌埠的相好,以前不是有人说他在蚌埠有个相好的吗?”
又有人说,或许就是码头被鬼子糟蹋的那个女的。
“哎!别说四爷还真是有情有义的人呐!他回村里谁介绍的都没成,硬打了一辈子光棍啊!”
“四爷手里的那些洋钱不知道哪儿去了?他都死好几天了,不知道孟队长是怎么发现的?”
人就是这样,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四爷还活着的时候没有人提起他。不过这样也好,人们把对他的记忆化作一条条传闻,穿过田间地头,经过石磙稻场,也算是对他的一种特别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