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迎新

　　王五是全村最后一个进城的，也是最后一个离开村子的人。

　　本来，他已经下定决心，决不离开祖祖辈辈生长生活的村庄，只要有口吃的就行，死了也是叶落归根。可还是坚守不住了。人都有一张嘴呀，没人说话比没吃的更要命。于是，王五极不情愿地成为了最后一个，最后一个进城，最后一个离开村庄。

　　进了城，王五高兴坏了，那么多的人，不愁说不上话了。虽然儿子媳妇孙子天天不着家，也说不上几句话，可满世界都是人呀，找谁不能说话呢?

　　大清早，王五出门了，出门就遇见隔壁的邻居也要出门。老人家，你也住在这呀。这人昨天好像在楼下见过，王五就笑嘻嘻地招呼上了。邻居像没听见一样，没理他。这人有些耳聋?王五又凑近了些，大声地说：我们是邻居，有什么事就说一声。这回邻居说话了，冷着一张脸，一声闷闷地嗯，直接往楼梯口移步了。王五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摇了摇头，紧跟着邻居下了楼。

　　出了楼梯口，一个保洁的中年妇女正在修剪草坪。王五来兴致了。大姐，忙呀。保洁的妇女抬头扫了王五一眼，又接着忙自个的了。这城里真是怪，我们乡下要把草除掉，这城里却要种草，种就种罢，还要修得像头发似的整整齐齐。有那时间，干点什么不好。妇女没理会他，但并不影响王五继续发挥。

　　像你干这个可惜了。整劳力呀，在过去得挣十分工的。这一个月下来，一千来块钱有吧?妇女转身了，把个硕大的屁股对着王五，王五知道妇女不高兴了，正要出口的话全收了回来。这城里人昨啦?都不爱说话?

　　逛着，逛着，王五到小区大门口了。一个保安雄赳赳气昂昂地挺立着，像尊雕像，一个保安坐在值班室里，严阵以待。王五凑近值班室窗口，没等开腔，里面的保安已经站立了起来。

　　大爷，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没，没。我就随便转转。王五想进去，可保安没有开门的意思。王五只好站在窗前说话了。你们比当兵的还正规呀。一天上几个小时班?保安坐了下去，不再理他。那是警棍吧?带不带电?我从电视上看过，带电的厉害。

　　保安再度站了起来，严肃地说：你有什么事?王五说：没事呀。没事到其它地方去，不要干扰我们工作。王五的脸上不自然了，搞了半天，是干扰工作了。似乎有些理亏，默默地出了门，站到了马路边。

　　乖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这人和车咋就这么多呢。王五看呆了。一个个的脚步，都那么匆忙，像是去救火似的。那车，也一个比一个快，要是撞到了人，可怎么办。王五担心上了。

　　嗳!让让路。一个骑电动车的男人，背着很多个大包小包，从侧面过来。王五赶紧闪到一边。师傅，这东西太多了，注意安全呀。男人的眼睛只盯着前方，嘴里却有一句话回了王五。多管闲事!像一块石头，把王五砸得眼睛直翻。哧——走远了。

　　王五孤独地站了老半天，终于有一个人过来，也站在了那。王五靠近几步，打开了话匣子。你也散步吗?这天气真怪呀，都立冬了，太阳还暖和和的。现在的人啦，也怪。你看那些个女的，有穿毛衣大衣的，有光着腿的。还是有钱好哇，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把世上最好的生活都过了。钱如果再多了，还干什么呢?听说日本鬼子又要抢我们的钓鱼岛了，狗日的也不太识趣了，当年的债还没偿还呢，又想作孽，就不怕原子弹把他小日本给炸没了?咱中国人呀，就是不争气，就知道窝里斗，就知道往自个口袋里装钱，搞什么腐败，坑害咱老百姓。如果所有的中国人都团结一致，还有哪个国家敢欺负我们?就他美国也只能干瞪眼。你说是不是，老弟?

　　那人有反应了，可惜，不是语言，而是手舞足蹈，指手划脚。王五失望极了，说了半天，是个哑巴呀。王五没劲了，刚说热的嘴，一下子冷了。往旁边挪了个四五步，王五一屁股坐在花坛沿上，默默地看车，看人。

　　太阳已经当空照了，车流，人流，依然川流不息。有孩子们放学了，三三两两地走过。一个小调皮一路走，一路踢着一个小石子，像自家的孙子。王五笑了。娃，你钱掉了。王五开上玩笑了。小调皮瞅了一眼王五，回转身，细细地看路面，又猛然有所醒悟似的，冲着王五骂了一句：

　　神经病!

　　这是王五始料不及的，脸色很有些尴尬。小调皮继续一路踢着小石子，一路往前走，王五也继续坐着，只是郁闷之极。那张嘴，再也不想张开了，对谁说，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