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








鸟儿在歌唱
我同鸟类接触不多,只记得初中课本里有鲁迅的文章,鲁迅写他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玩耍,用筛子等工具“罗雀”,很好玩。我不记得我是否玩过这样的游戏,当然,我就是玩过,也不会把它写成文章,我不能和鲁迅相提并论。
第一次同鸟近距离接触,是前几年去新西兰,在奥克兰机场,出港的时候突然看见大厅的地面上有不少鸽子走动,出入在旅客的腿脚下面,偶尔还发出咕咕的声音,悠然自得其乐。我们停住步子,觉得怪怪的,接机的李武官告诉我们,鸽子是人类亲密的朋友,它不怕人并不奇怪,在新西兰,还有很多鸟,随便出入民居,公共场合也可以经常看到。当时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是心里好像都有些想法,我想,什么时候,这些漂亮的小鸟能够到我家做客就好了,我和我的家人将非常开心。
不久,这个小小的愿望就得到了小小的满足。
2017年6月,我回家乡六安市参加第三届迎驾生态文化笔会,市领导向与会的作家介绍六安情况,重点介绍了一个谋划已久的战略构想:走绿色发展道路,编制生态文明建设规划,具体地说就是打造“一谷一带”,这个“谷”,就是“茶谷”。
五百里茶谷,我们走了几天。每到一个地方,都是一阵惊喜。“桃花仙谷”的仙桃,让与会的女作家大呼小叫,“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绝于耳;霍山境内的竹海,让老作家蒋子龙诗兴大发,说,真绿啊,比绿还绿。我后来在座谈会上说,走遍了大江南北,也去过国外一些地方,总是在寻找,寻找名山大川,寻找名胜古迹,可是蓦然回首,最美的风景其实就在我们的脚下,就在我们的身边,就是我的家乡。
好戏还在后头。在霍山县环城公路上,县长项跃文指着河面的一座小岛对我们说,那是一个鸟岛,常年栖居着上千只珍稀鸟类。为了这个鸟岛,县里下大决心,关闭了很多企业,投资了一千多万元对鸟岛采取保护措施。
我同鸟类进行了第二次亲密接触,就是在这里。在鸟岛的观鸟窗,我看见了一种名叫蓝喉蜂虎的小鸟,个头比麻雀要小三分之一,精灵一般,一振冲天。据说这种鸟在世界范围内也极其稀少,而在霍山鸟岛上安家的,有三百多只。我对项县长说,谢谢你们留住了这尊贵的客人,蓝喉蜂虎在霍山落户,这是上帝给你们颁发的合格证书。
不久,我又同家乡的鸟第三次握手。
2018年12月底,我应邀回到六安市参加文代会,开幕式结束后,市委孙云飞书记带领我们几个在外工作的同志,参观新建的“白鹭湿地公园”。这个公园让我感到震惊——在城市的中心地带,开辟一万三千亩作湿地公园,确实是大手笔。这片土地如果用来开发房地产,不知道要产生多少经济效益。云飞书记一句话掷地有声:挣多少钱我们都不干,给后代留一片绿地,比什么都重要。
一路上,市委宣传部韩军部长向我们详细地介绍了“红色文化、绿色发展”的战略构想。我们一边听,一边观察水面,观察周围,发现那些白鹭、野鸭、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鸟,它们生活得那样自由、自豪、自信,看见我们走近,它们也没有表现出惊慌的样子,只是偶尔展开翅膀,贴着水面飞行,有时候甚至在我们的身边贴地嬉戏,好像向我们表示友好。大约它们也在关心六安市的发展前景,因为六安的发展直接改变它们的生活质量和前途命运。就在那个上午,我突然产生一个看法,衡量一个地区人的精神面貌、生活质量、文明程度,其实从鸟类的表情上就可以得到答案,看看它对我们的态度,听听它的声调,我们就知道我们的形象了。
在第二天主题为“文化与文化建设”的讲座会上,我讲述了我推崇的那句名言——人类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我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人类文明发展的精神化石,一个地方的文化,就是一个地方的集体记忆、集体性格、集体生活方式。皖西人民有没有文化,我们不一定说得明白,但是皖西的鸟比我们更清楚。什么是绿色发展?就是要让皖西的鸟不再飞走,让北京和上海、伦敦和纽约的鸟来到皖西。鸟喜欢居住的地方,一定是人喜欢居住、适合人居住的地方。
当然,还有河里的鱼。
梦想成真月亮湾
2016年初春,我回故乡探亲,应霍山县委宣传部原部长曹君之邀,来到霍山东西溪乡。同行的,除了曹君,还有乡党委书记朱静、副书记陈伟,县里的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谢明、组织部副部长金丛华等人。记不得是在哪里,下车徒步,沿一条羊肠小道向大山深处进发,走着走着没有路了,有的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我套用鲁迅的话说,世界上本无所谓路,只是走的人多了,自然就有了路。不知道往里面又走了多远,但见大山沟壑零星出现了几幢老气横秋的建筑,断垣残壁上依稀出现红色的或白色的标语,诸如“工业学大庆”、“备战备荒为人民”之类,这分明是上个世纪特殊年代留下的痕迹。心中好生纳闷,在这个荒芜的夹皮沟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建筑?
再往前走,拐过一个弯子,视野豁然开朗,陆续看见十几幢相对完整的破旧建筑,弯弯曲曲地坐落在山沟里。我似乎有些明白了,问曹君,这就是作家村?曹君肯定地回答,是的,这就是规划中的、未来的作家村。
我不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我在半山腰站了一会,看着天上悠悠的白云和白云上面湛蓝的天空,心情很复杂。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很多,以后陈伟回忆我当时说了一句话,文学小道,大路朝天。
说话间已过了两年,两年内,不断听到作家村的消息,安徽省作协主席许辉运筹帷幄,同霍山县委、县政府密切对接,出谋划策,招商引资,修旧利废,把冷落在深山的厂房利用起来,终于在2016年12月举行了“中国·月亮湾作家村”开村仪式。著名作家王蒙等人亲临东西溪乡,参加了这次盛典。2018年春天,在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上,铁凝主席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到你家乡去了,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你。
哈哈,月亮湾作家村啊,名气越来越大了。这以后,我同霍山县新任宣传部长张润之同志多次通话,得知已有二十多名作家陆续签约驻村,作家村为每位作家提供一百平方米以内的工作室,自行装饰。作家们在这里写作、支教、种地、学手艺,更多的时候,“坐在窗前,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下,看书、码字、发呆……”(作家村村民董静语),作家们突然发现,住在作家村里的作家,才更像作家。
2018年年底,我回家乡参加文代会,接到许辉电话,让我抽出空挡到作家村小住。我算了一下时间,回复许辉,12月28日可以。这真是无心插柳,原来这一天正是“中国·月亮湾作家村”在地球上正式挂牌两周年的日子。
我们刚到作家村的下午,地上蒙着一层薄雪,为作家“回家”平添几分诗意。晚餐会上,作家们以茶代酒,轮流表达自己感受,大家情真意切地把这个地方当作自己的精神家园,发自内心地感谢霍山县委、政府和东西溪乡群众,对积极出谋划策、四处奔走的许辉夫妇和曹君、张润之、朱静、王飞、陈伟等“早期革命者”(作家村村民徐贵祥语),表示由衷地敬重。
这一夜,作家们在“自己的小窝”里做着香甜的美梦。我在后半夜醒来,聆听万籁俱寂的山村夜曲,回味着作家村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过程,心中很多感慨,辗转难眠,半夜开灯,往军队作家群发了一个消息:中国·月亮湾作家村欢迎各位!霍山东西溪乡让你找回童年,找回记忆,找到诗意栖居的感觉。我等数年梦想的“天堂小镇”,已经在我们的心里打下了地基——月亮湾中国作家村村民徐贵祥广而告之。
第二天早晨起床,开门一看,又是一个惊喜扑面而来,只见远处山峦白雪皑皑,门前小路已经积雪两寸多厚。作家们欣喜若狂,感恩戴德,把这突如其来的大雪看成老天爷颁发的新年礼品。雪地里,到处都是作家儿童般的笑脸,还有挥舞扫把扫雪的身影。
走在雪花飞扬的街道,我们的心情像天空一样洁净明亮。街道两边的群众大约认出了我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但是一律报以友善乃至感激的笑容。有一家正在办喜事,还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屋喝喜酒。
当年,出于“备战备荒”的需要,城里的一个军工厂在东西溪乡落户,号称“三线厂”,给这个偏僻的山乡带来了物质文明。改革开放之后,三线厂的人员和设备回到城里,只留下若干空空荡荡的厂房,山乡落寞了几十年,复归贫穷。没想到,一夜之间天上掉下个作家村,作家们在这里以文会友,以文扶贫,以文招商引资,作家村带动了当地的旅游和贸易,山乡重新焕发了热情和活力,人民群众的喜悦可想而知。
漫步在雪地里,乡党委书记王飞谈起东西溪乡的文化建设定位,讲了几个方面的设想,请我谈谈意见。我表达了以下看法:月亮湾作家村的诞生,可以看成是东西溪乡建设的二次革命。东西溪乡一座山两条溪三线厂,托起一轮“文”字牌月亮湾,由物资生产三线厂转型到精神生产三线厂,以作家村为基础动力,整合“前三线”文化资源、牵引旅游产业、发展生态农业,三条战线并举,形成“后三线”建设格局,让月亮湾真正富起来,强起来,亮起来,成为全国精神文明建设的典范乡村。王飞对我的建议很感兴趣,自言自语说了好几遍,“后三线,后三线,这个概念好。”
回到早就“在这里等着我的小屋”(作家村村民王大为语),我找出纸和笔,摩拳擦掌地写诗——踏着薄雪,我们来到一个离白云很近的山村,走进一间装满记忆的老房子,坐在月亮的膝盖上,听村头老树讲两条河的故事——可是写到这里就写不下去了,写诗不是我的强项,我担心拙劣的诗句会扭曲我的真情实感,我还是写小说吧。
雪给我们带来了惊喜,也给我们带来了麻烦,因为原计划下午在开展跨年文艺活动,东西溪乡所有的村子和社区都准备了文艺节目,参与的人很多,室外被积雪占领了,室内不好展开。乡党委书记王飞果断地布置,调整场地,调整时间,吃过午饭就开始。
吃过午饭,文艺活动提前开始。村民们准备的节目相当丰富。这些村民当中,年纪大的,大都记得当年“三线厂”给山村带来的繁荣和喧闹;年纪轻的,更能感受一群作家邻居带来的现代文明。
作家准备的节目也很有特色,大家用心设计。女作家王维红自告奋勇担任编导,一遍一遍地叮嘱我,务必上场,务必熟悉歌词,唱的时候务必张嘴巴,务必戴上统一颜色的围巾……我自然惟命是从,一点也不敢马虎。节目结束后,记不得是谁表扬了我一句,说我唱得最卖力,声音最大。
作家村里的作家,给山村带来了快乐,也给自己带来了快乐。在这里,作家找到了自己,可以用自己的声音说话,用自己的喜好装修“我在山里的小窝”(作家村村民姚云语);在这里,没有领导,没有主席,没有这个奖那个奖;在这里,大家都是村民,都是邻居,可以轮换下厨,轮换做客,作家可以同村民像走亲戚一样来往;在这里,作家就像虫草一样,一半是动物,一半是植物,作家把他们的根须深深地埋在东西溪乡的土地里,汲取的是来自生活、来自地心、来自民间的气息。
在热烈的气氛中,作家们登台合唱经过改编的《澎湖湾》,“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踩着月亮湾的月光……”站在合唱的行列里,看着乡亲们兴奋的面容,我突然想,我们对三线厂的离开一点儿也不感到遗憾,其实他们在几十年前来到这里,只是来给我们踩点的,他们只是写了一个标题,真正的诗篇要等几十年后我们来写。
在返京的途中,我给东西溪乡的作家群发了一条短信:我用我的前半生摆脱乡村,我用我的后半生返回乡村。
“未名四杰”
的故乡
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说,我的故乡安徽省霍邱县,是文藻之乡。关于这个称谓的来历和含义,那时候并不清楚,望文生义,大约就是盛产文人的地方。的确,在霍邱县西南方的一个名叫叶集的小镇上,就出现了台静农、李霁野、韦素园、韦丛芜这些享誉二十世纪中国文坛的大家。如果我们稍微把视野开阔一些,以叶集镇为圆心,以三十公里为半径画圆,圈子里面,还有蒋光慈、王冶秋、李何林、王青士、王明(陈绍禹)等文化和文学大家、革命家。这些名字经常出入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皖西文人的口中,他们的作品和他们的故事也流传在皖西莘莘学子的手中。一股浓浓的文脉和崇文之风,就是这样通过书籍和口口相传继承下来,弥漫在皖西的土地上。
值得一提的是,叶集镇文脉到了当代,又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和发扬。叶集人黄开发,现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周作人研究,以及中国现代文学观念和现代汉语散文研究。主要著作有《文学之用——从启蒙到革命》《人在旅途——周作人的思想和文体》等,选编过《未名社作品选》。在叶集镇土生土长的中学老师黄圣凤,目前已经出版个人文学专著七部,是六安市为数不多的中国作协会员。幸运的是,还有本人,也是叶集作家之一。
如果说,安徽省霍邱县是文藻之乡,那么在我看来,“未名四杰”的生长地叶集镇,则是这个文藻之乡的藻源。我读中学的时候,我们老家除了县城以外,另有三所中学,河口中学,三元中学,叶集中学,而尤以叶集中学最为驰名,在我的印象中,我老家的教育和文化界但凡有点建树的,多数出自叶集中学。考高中的时候,我本人对叶集中学的向往,几乎不亚于对北京和哥本哈根的向往。
叶集镇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化名镇,西接大别山脉,南织淮河水系,史河干渠穿镇而过,接壤两省三县,是鄂豫皖三省的结合部,曾有“鸡鸣三省”只说。同时,这里也是红色革命根据地,著名的将军县金寨和叶集同饮一河水。我早年读过的小说《破晓记》,把叶集镇描述得像一个神秘的城市。而我小时候,也确实把叶集镇当作城市,不仅那里有电灯电话和几座三层小楼,更因为那里有很多神奇的人物和故事。
上个世纪末,安徽省将叶集镇划出霍邱县建制,成为经济单列的县级实验区。前几年,国务院公布,叶集正式成为一个县级行政区划,成为六安市的一个建制区。应该说,除了发展经济的考虑,更有文化的考虑,“未名四杰”等先贤创造的文化资源,功在千秋,福泽当代。我坚信,没有“未名四杰”,就没有叶集区的今天。
随着霍邱南部姚李和洪集两镇划入叶集行政区辖,我对叶集的感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它的发展也更加关注,因为这是从我眼皮底下发展起来的城市,我甚至把它看成是我梦想的一部分。我曾经对当地一位领导说,这是我的城市,是我童年、中年、现在始终做着的梦。
只是,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叶集为什么姓叶?这个问题史书没有记载,也就是说,这个称谓并没有多少文化含量,仅仅是历史上某个时期某个姓氏在此居住而已,是一个非常临时的符号,约定俗成,竟然成了一个县级行政区划的名称,显然是不合理的。我认为,一个城市的名字,应该体现它的文化核心价值,而叶集最大的文化品牌是未名四杰。叶集已经不再是个镇了,也不是过去的实验区了,而是一个县级行政建制,必须拓宽视野,树立长远发展的眼光,站在更大的坐标系上构建它的发展格局。
前不久应邀回到叶集,同当地领导和文友交流叶集文化发展,我以一个游子的身份,提出以下建议:一、改叶集区为未名区。随着行政建制升格和发展需要,叶集这个地名,已不适合行政区文化建设格局,改为未名区则意味着彰显文学特色,擦亮文化品牌。二、开辟微特区,建鄂豫皖三条街,融合楚文化、中原文化、徽文化,集旅游、商贸、文化产业于一体。三、四加一,白塔贩乡划入未名区,蒋光慈与未名四杰同属一区,便于统筹规划,集中打造,整体宣传。我在六安市作家采风活动会议上讲,如果先贤蒋光慈九泉有知,同意我的建议,他老人家就帮我一把,把这件事情做成。如果他老人家不同意,那就伸出手来,把我拉进去。
在故乡滞留的那些日子,我到处游说,逢人就说我的几条建议,家乡包括市、县(区)领导、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作家艺术家朋友,很多人知道这件事,很多人认为可行。我希望我的愿望在较短的时间内成为现实,套用伟人的话说,我们的目的一定要实现,我们的目标一定能够实现,我坚信,这是也是家乡人民的集体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