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圣凤
早上读一篇散文《马的眼镜》,莫言的,讲他儿时两个同学,因不想去郊区栽树,想逃脱,躲在宿舍,被莫言揭发了。结果,那两人再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这让我想起一件往事。
多年前,去一个超市购物,超市的老板娘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一眼就认出。我跟她说“我们是同学”的时候,还说出了她的名字小R,我确信一字不差。而她却说“不是”,语气与我一样肯定。
我疑惑,莫非认错了?
“那您是不是有个姐姐,或者妹妹,名字叫小R?”
“没有!”语气依然很肯定。
之后另几个旧同学见面,都证实那个人就是同学小R,也和我一样说了她的名字,一字不差。
遇到一个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同学的同学,心中谈不上有什么生气,但总是记忆深刻的。
记得我与小R坐前后位。第一小组,南边窗口下,我第二排,她第三排。
那时候年龄还是1位数。天天叽叽喳喳,打打闹闹。一日,不知道为何就恼了。其他几个女孩子来劝和。一个拉她的手说,你先喊她一声;另一个拉我的手说,你先喊她一声。那时候都是这样的,谁与谁不开心了,大家都这样做。
她们把我和小R的手拉在一起,一只手叠放在另一只手上,几个人紧紧握住。大家都笑:“手拉手,不记仇!”这样,我们就和好了。四周开心地拍手,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前头恼,后头忘,那些小性子,轻得不若一丝云烟。少女时代,一想起来,就心如春水。
之后,是十几年的各自风雨路。再见面的时候,就都大了。
阿莲是帮我们拉手的一个,多年后,她的经济状况远远不如超市的老板娘。头发上可以看得见破败,皮肤上可以看得见沧桑。她人,却一如既往地热情。见着老远就打招呼,热粑粑似地亲热人,说话也随意,想要点什么张口就来,并不隐晦:你那有本子和笔吗,给我孩子用用;你能给我一本书吗,给孩子看!敞亮得像没有帘子的门窗,颇见得孩提时代的纯朴和本真。
老六也是帮我们拉手的一个,她已是个富婆,胖得不行,早不是那个跑跑跳跳的小姑娘了,两个女儿都上学了,却依然有一颗热切的心。见同学叙不完的话,诙谐幽默,旧事千般,新事纷纭,都拿出来聊,像长长的藤上开满色彩斑斓的花。
超市的老板娘始终是超市的老板娘,又二十年过去了,她依旧开超市,我依旧上超市买东西,依旧经常碰到她,只是再也没有打招呼,再也没有说过什么。
岁月已经遥远,少年事却记得清楚。安静处,悠悠昔年,像气泡一样冒上来,带着陈年的香。
老师说:“有些同学,就是不长记性,读一段你们听听!”老师读一个同学的作文,最后一句是,“我们要做毛主席的好刻子!”
“孩子”写成了“刻子”,大家都笑,我也笑得很开心,前仰后合。结果作文本发下来,一看,写“刻子”的人竟是我自己!
现在一想起来,还是笑,心中泛起陈年的香。
又一位旧同学,偶尔会在人流中一瞥,她认识我,我也认识她,目光相触,旋即移开,都不作声。
她叫小Y。
我和小Y的故事,发生在七岁。到八岁的时候,故事就结束了。
小镇南街,一个拐角处,一年级校园。那天,刚下过雨,院里的泥巴地,小水坑星罗棋布。我蹲在一个水坑前,低着头,小Y站在我面前。逼我还回一样东西。
那东西透明的,软软的,可以吸泡泡。买不起彩色的气球,就有同学拿这种稀软透明的胶来玩。开始,可以吹出一个白色的大球,捏在手里软软的,肉肉的。但容易破,破了,一小块一小块还可以吸泡泡。大块的吸大泡,小块的吸小泡,最小的泡吸出来只有绿豆粒那么大。总之,一丁点都不会浪费,一直玩到那些碎皮子魂消魄散。
小Y给了我一小块,我不知道玩过之后她还要的,我就给吸破了,扔丢了。
我低着头,拿一根小棍子划拉地面。小水坑不好玩,但我一直在玩,因为我不敢抬头,面前有她堵着。
小Y逼着我还,我已经还不回她的了,小Y此后就不再理我。第二年,我们搬到了另一个校园,有一天,她还带着一个女孩找到我,隔着窗子讨债。我最终没有还她,自此,再也没有说过话。
长大了我终于知道,那个东西,其实就是避孕套,是一种得到它说容易很容易,说难能难到天上去的东西。
七岁的雨,落在记忆里,湿漉漉的,却是一种陈年的香。一切逝去的,都变成悠长的回味。
四十余年过去,遇见的不多,但同在一个镇上,总有碰面的时候。小Y已经是个中年的妇人,衣着不大讲究,头发也凌乱。有好几次,我想问候她,可嘴已经锈住了。即使是一把铁锁,挂在门上几十年,也该锈死了。我张了张嘴,没张动。就是张开了,她也未必理我。
有一些并不陌生的路人,不知谁的安排。
人生路遥,各种不同的风景穿梭而过。
总有一簇簇小花,摇曳在风中,清淡而简洁。每次看见,我都亲切地抚摸,有时采撷一些,插在案头,枯了也不扔掉,攒起来。
放了很久的花朵,无事时拈起嗅一嗅,那是静止了的花季,却能嗅得出淡淡的,让人念念不忘的陈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