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戚佳佳

  他的家离我的家很近,他家在前排,我家在后排。在我们家属院,前排后排不分家,都是一个纺织大院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混在一堆玩。

  小时候还是毛孩的他,就常常是混在我们一堆玩的。我开始记得他,是因为他有一个出奇大的大脑门。他的脑袋又肥又厚,脖子却忒细。每次,他恼得要跺别人一脚的时候,他的脖子就有点扭曲着,拖着他的脑袋瓜斜拉着,硬铮铮的,像是要把细脖子带得脱节,然后“嘎——嘣——”一下,一分为二。

  我就在担心他细脖子会断时,对他有了更深的记忆。我越是这样担心着,他的脑袋似乎就越是茁壮成长,等到我上班的时候,他竟然也跟着上班了。这时候他的大脑袋,已经可以代替肩膀去顶一堆货了。

  在我上班的那个商场里,他成了一个装卸工。这原本没有什么的,让我生厌的是,不知是从哪天开始,他居然像个影子一样一直跟着我。如影随形,我丢都丢不掉。我仔细地看着他,想赶跑他,他却对我憨厚地笑着。原先我并没有太在意他,现在仔细看,才发现他的大脑袋并没有让他聪明,反而让他傻了。像一只呆头鹅,笑的时候,嘴角还流着口水,手指头还放在嘴里咬。这些特征表明,他原来是个傻子。

  我想我不能跟傻子一般见识。毕竟是一个大院的,他跟着我,就让他跟着我吧,只要不给本姑娘丢脸就行。这样跟着我一段时间,倒也相安无事。但是,两年后,我要谈恋爱了,让一个傻人跟着我,显然不行了。我走出大院的时候,他神不知鬼不觉也从旁边跳出来,紧走几步跟过来。我说,大头,我们都是大人了,你这样跟着我不好!大头只顾着咬手指头,嘿嘿地笑,什么也不说。我说,我上班去了。大头说,咱俩一个单位的,我也去上班。也是无奈,我是哭笑不得,只好带着这个抹不掉的影子。

  不久,这个影子又给我添麻烦了。那天晚上,我和新认识的男友在淮河堤畔的柳林里走,月色正好,洒在林子里,朦朦胧胧的。我想这正是谈恋爱的好时光,我们面对面,正准备闭上眼、深情地拥抱时,突然男友大叫一声,说,那草丛里有鬼!我向草丛看过去,果然有一个大黑熊一样的东西从里面跳出来,一根棍子就抡将过来,大叫一声:我来也!男友吓得拔腿就跑,鞋子掉了都没敢回头捡。我看那大黑熊,原来竟是大头!我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那男友被吓得一去不回头,从此没了踪影。

  上班要坐公交车。说来也是奇怪,每次坐公交车,大头都能准时地出现在公交车里。我在一个座位坐下来,大头就会在我的旁边坐下来。我越是讨厌这个男人,他越是像狗皮膏药往我身上贴。我不知说什么好,是不是我前世欠了他,他今生今世就来无止无休纠缠我?天啊!我这造的什么孽啊!

  天天带着大头一起坐公交车,我发现,很多人开始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们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感到脸上发烫,浑身像针扎了一样。而大头却嘿嘿地傻笑,天生一个没心没肺的活宝。一点也感觉不到我很难堪。有一天,坐在我旁边的一个老奶奶悄悄地把头靠近我,贴我耳朵眼,小声的说,孩子,你这么漂亮,咋会看中这样的男人?可不能犯傻。

  哪里会啊!他就是一个同事,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强装笑脸,对老奶奶说。可我能感觉到,我的心里在委屈地落泪。

  老奶奶说,可我每天都能看见你们一起,总是一前一后的,早上能看到,有时晚上也能看到。闺女,你别不高兴,我就是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

  我再度笑笑,对着老奶奶坚决地摇摇头。

  我想我应该采取必要的措施了。因为大头这个无知无畏者,已经干扰到我的正常生活了。

  再一次坐公交车时,我就多了个心眼。我知道大头没有心眼,我略施小计,就能让大头出尽洋相。通常情况下,我也不想跟他玩心眼。我知道他是个空心人。但是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啊,我不能总是让这个傻男人成为我的尾巴啊。公交车来了。我急速跳上车,紧跟着,大头也跳上车。大头刚坐定,我又飞奔从后门下车。傻傻的大头笨得像个熊猫。当他也从后门下车时,我又机灵地从前门上车,大头跑到前门时,前门已经哗啦一声关上,车子开走了。大头这一次终于被我甩开了。我庆幸,得意,开心得像扔了一堆垃圾。我从车窗玻璃往后看,看到大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远远地看着远去的公交车,拿手抹眼睛。

  我快意恩仇般地大笑起来,大笑起来,直到笑出满眼泪花。这是八十年代的黄昏。黄昏多好啊,我又听到车里播放的那首熟悉的歌声:“在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我想我可以好好地喘一口气,过自己安静的生活了。那天,我按部就班地在单位上班。我有一个自己带茶水杯的习惯,每天到商场最紧要的事就是倒好茶水,再去忙其它的,那天,还跟往常一样,我倒好茶水就去忙着清点货物,然后往货架上堆放琳琅满目的各色糖果、干果。忙完这些,我走到柜台边,正要端杯喝茶。突然一个人叫起来,我的茶杯从那个人的手里掉下来,摔得粉碎。一团热气升腾上来,又随即散去。热气散去,我才看清拿我水杯的那个人的脸。他竟又是大头!这个阴魂不散的鬼啊,他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杯热茶就这样被他破坏掉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凭什么?周围的同事都笑起来。那一刻,我觉得我被大头羞辱得简直无地自容了。我气不打一处来,扑过去,扭住大头,劈头盖脸撕打起来。然后又用脚踹,把个傻子打得落花流水,差一点猪大肠都被我打出来了。

  打完了大头,我自己却气得坐在柜台上哭起来。大头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抹一把嘴角的血,眼泪花花地看着我,像个可怜的乞讨者。我瞪着大头,没好气地说,为什么喝我的茶水?大头抹了一把眼泪,蠕动着嘴唇,半天才吐出几个字,说,其实,我是想试试水温,我怕它烫着你。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止不住地流下来。

  这件事之后,我调动了工作,去了另一个单位上班。大头依然还在这商场当装卸工。大头不知道我现在单位的所在地,再也没有去做过我的甩不掉的影子。

  两年后,我结婚了。我的家搬出了那个纺织大院。而大头带着我的全部的童年记忆,还在那个大院里生活着。我结婚那天,也没有通知大头去,但是,当花车载着幸福的我,驶向柏油马路时,我清晰地看到了马路旁边站着一个胖胖的傻子,他在寒风里咧着嘴笑着,目送着我,他笑着笑着,眼泪就笑了出来。他是大头。

  我后来问过我母亲,傻子大头为什么总要跟着我?母亲轻叹一声,说,小时候,你们玩的好啊!大头妈妈是个老师,文革中遭批斗,那时她已经怀孕了,肚子被造反派踩了几脚,生下来的儿子就成了傻子。你那时天天带着大头玩,他妈妈说,大头啊,你姐姐对你好,你是个男子汉,要保护好姐姐啊!所以,大头一直跟着你……

  那年冬天,雪下得好大。母亲给我打来电话,要我抽空回去扫雪,不然旧房顶就被积雪压塌了!我赶在一个晚上,回到母亲的住处。那时正是华灯初上,洁白晶莹的雪在橘黄的灯光映衬下,发出暖暖的光。

  我看见,一个人正弯着腰在母亲的房顶上扫雪。我认出来了,他是傻子大头。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满世界的雪都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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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今早的雪⊙渔舟唱晚⊙落叶,是一条会飞的鱼(外一首)⊙陈年的香⊙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