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就读于肥东师范。九二年四月份，轮到我们实习了。当时肥东县实验小学一姓张老师要到河南学习进修，要从我们实习的两个班中挑选两个美术功底好的人代他的课，教三年级十多个班的美术，并放出话说，如果代的好，毕业后可直接分配在实小工作。

　　很幸运，我就是两个人中的其一。面临这么大的“馅饼”，我是干得“人比黄花瘦”，硬是一个月实习期内没有回一次家，拼命表现自己，做着“赖蛤蟆想吃天鹅”的美梦。一个月下来，自然也是囊中羞涩，连买牙膏的钱都没有，时常蹭别人的，另外还借了十元钱维持“生计”。

　　一个星期天上午，在我“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想着回家寻求支援。我跨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其它都响的父亲拼凑起来的二手自行车行进在店忠路上。阳光灿烂，清风徐徐，乱石铺成的狭窄的店忠路两旁，两行大叶柳正值茂盛时机，每片绿叶上都镀上了太阳的金边，亮亮闪闪的，喜鹊躲在密密匝匝的枝叶间起劲地叫着，或远或近的田野里，若隐若现的农民正在忙碌着。我奋力沿着蜿蜒的公路骑行，一辆辆飞驰的破旧三轮车扬起漫天的灰尘，丝毫影响不到我“衣锦还乡”的心情，还美美地想着：这次这么久回来，父亲肯定会多给些生活费给我。

　　隔着沙河望见我回来的父母，一前一后扛着锹和挑着粪桶从菜园地回家。他们顾不及满身疲惫，手忙脚乱做起中饭来。趁母亲烧锅的当儿，父亲走向我，“啦，这是给你这个月的生活费。”父亲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声音低得连近在咫尺的我听得都很费力。我吃惊地望着父亲粗糙的手指间露出一角的一张十元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那，这么长时间，就给十元钱，我还了别人，难道……父亲试图向我解释：“你大哥结婚欠下的债……”

　　“你们整天就是还债、还债，我怎么办!”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怒气以及一个月积攒起的怨气，硬生生掐断了父亲的解释，一手抓起随身携带的黄书包，冲到门前，跨起自行车，头也不回扬长而去，把紧追着连喊带唤的父亲远远抛在身后。

　　当天下午大约五点钟，我一个人正在师范教室里无精打采地练着毛笔字，楼下传来喊声：“王俊，寝室有人找你。”“谁会现在来找我呢?”我边回寝室边寻思着，不知不觉来到寝室前，定睛一看，一下子愣住了：满身灰尘的父亲站立在破旧的寝室檐下，古铜色的面庞上，汗水夹着灰尘淌成了一条条河，一双木讷的双眼怔怔地望着我，身旁一辆半旧的自行车似乎还在喘着粗气。父子俩沉默片刻，父亲先开了口：“你走后，我向隔壁借了二十元，凑了三十元钱给你送来。”说着，父亲从口袋里摸索出三张十元钱毛票递到我面前。凝视着浸着父亲汗水的三十元钱，我的喉咙里仿佛堵上一块石头，满肚子的自责和感动却一句也说不出，透过泪水，我瞥见父亲浑浊的眼光中依然是慈祥的笑意。

　　我再也没有任何借口拒绝父亲递过来的钱，颤抖地接过带着父亲体温的三十元钱，心里泛起阵阵拥堵，父亲古铜色脸上的皱纹即刻欢快地荡漾开来，欣慰、释怀写满了父亲的脸颊。

　　见我收下了钱，父亲随即走到自行车边，说了声“回去吧，我知道你急需钱。”我回转身，泪眼矇眬中，父亲左脚踏上脚踏板，右脚接连蹬着地，吃力地向前滑行，右腿甩了三、四次才坐上了自行车座垫。随后，身体微微前倾缓慢而费力向前骑去。我紧追几步，满肚子话说不出，站在寝室大门口，怅望着夕阳余辉中，谢了顶、躬着腰、患有心脏病的父亲渐渐消失在师范教学楼的拐角处……

　　父亲五岁丧母，本来有机会像我一样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无奈因客观的人为原由，被迫放弃学业回家务农。为此，当时校长三番五次到家劝爷爷给父亲念书，但最终校长的愿望未能实现。故此，父亲格外看重我们的念书，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背驼压债都要给我们读书。在父亲超负荷劳作下，我和弟弟先后考上师范，实现了他埋在心底许久的愿望，也是当地数个村第一个考上学校“跳农门”的家庭。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离开我们已一年有余，负“债”累累前行的我，只能用浅薄的文字，打捞积淀在心底的刀刻般记忆，以慰藉父亲的在天之灵。父亲生前身体力行传给我的“多站在别人角度看问题”更深深地影响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