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雪萱
电子邮箱里芳草萋萋,已沦为商家和骗子的天地。每日打开邮箱,唯一的工作就是删、删、删。删着删着,看到一封来信,是远方旧友。顿时,一行古诗浮上心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正一人在荒郊野外的小破茅屋里度过浮生半日呢!忽见故人来。惊喜之余,掏出新酿的米酒,上面还浮着绿沫儿。红泥砌的小火炉烧得正旺,在上面架口锅,有海底捞的麻辣锅底,有羊腿肉,有白菜粉条蘑菇豆腐,咕嘟咕嘟。瞧瞧这天儿,乌云密布的,要下雪了,就在这儿涮个火锅,喝口米酒,吃了再走?
这封信带给我的正是如此感受。忆往昔,先是email取代了信纸,而后微信又取代了email。人都“懒得冒油”,微信说事儿都能语音语音,或干脆发个表情完事。
若说人和人愈来愈疏离吧,也不是,白天黑夜都能收到讯息,无论心情如何,想说啥说啥,因为确认对方都会查收,怎能说疏离呢?
可手握20年前旧信笺一比,就知何为真正的亲密。犹记当年收信时,一遍遍打量信封上纯蓝墨水的秀丽字迹,信封右上角贴的精美文艺范儿邮票,小心翼翼撕开信封时那种马上要揭示谜底的迫切,带着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字样的各色横格信纸,纸上一丝不苟写就或娟秀、或龙飞凤舞的小字,字里行间细腻的幽思,或悲或喜的生活琐事,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长篇大论的自我分析,暗恋、迷恋、痴恋、热恋……所有那些青春年华里无处排遣的苦涩和甜蜜全都涌现,仿佛斯人就在眼前,正对我窃窃私语,让我跟着对方起伏跌宕、悲欣交集……
时至今日,这些信笺都还陪在我身边,不时翻阅,手指从变得薄脆发黄的信纸边缘滑过,仿佛轻抚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绚丽丝帛,唯恐损坏,又仿佛摩挲一颗已定格为琥珀的少年心。
总是为那倾注在信纸上、赋予我的生命时光而感动。这在古人完全不算什么,因为他们一辈子都活在笔酣墨饱、满是人情味儿的书信往来中,对我们而言却已不啻史前遗迹。
真想在安静的夜晚,朦胧的灯影下,摊开一张印着淡淡墨竹的信笺,手握一支现在已找不着、灌满纯蓝墨水的钢笔,想着远方的那个人,挺直脊梁,神情庄静地一笔笔落下去。也许这钢笔会突然“拉稀”,洇出一团墨迹,得涂个疙瘩或撕掉重写。也许写着写着,提笔忘字,得翻开字典一个个详查。写毕,端详,仔仔细细折好,轻轻塞进信封,用舌尖舔一舔信封上自带的干胶,封好,贴上雅致的邮票,只等次日开车去邮局投递。
如今,若真有这闲功夫,五六封信都email走了。可不一样的是,email里所有的信件,都可能在对方过目后石沉大海,淹没在茫茫垃圾邮件中。
唯有这一封,浸润了诚意和汗水,浸润了目光的凝视,浸润了多少次温情的抚摩,与众不同。
可茫茫人海,我竟找不着一个人,找不着一个由头,可以写这样的一封信。我怕对方会哈哈大笑着在微信上留言:“你真笑死我了,都什么时代了还手写信!”我必定叹一口气,回:“嗨!其实就是吃饱了撑的,复个古,逗你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