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军
我小的时候很少听到父亲的鼾声。在我记忆中,父亲总是去邻居家串门,回来很晚。待他发出鼾声时,已是半夜,我们早已睡熟了。
我的老家是典型山里农家建筑。一排五间平瓦房,除去东头厨房有一道门通向外面,其余房间都通过一道堂屋门进出。分列堂屋两边被隔成的四个小房间,是我们一家人睡觉场所。
记忆中每晚母亲总是以第二天要上学为由,催促我们早早上床。她一个人在灯下做着家务,等待父亲归来。有一天半夜我肚子疼,起来上厕所,发现堂屋门虚掩着,母亲在灯下缝补着衣服,山村的夜风吹着门咯吱咯吱地响,让人害怕,昏黄灯泡随山风左右摇晃,母亲额头刘海也不时微微上扬……等我再返回屋时,母亲房间里便传来父亲火车轰鸣般的鼾声。
再后来我们都大了,离开了家,去往外地忙自己所谓事业,父亲的鼾声也从耳边消失了。
再次欣赏父亲那美妙旋律,是在母亲开刀住院。母亲病情恶化到必须开刀。那时候家里很困顿,爷爷奶奶相继离世,我们也都无建树。父亲本不是持家好手,又一心为公,从不做利己的事,更别说藏私了,家中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又年事已高,侍候母亲看病已弄得心力交瘁,经济更是捉襟见肘。我们都从外地赶至医院。父亲明显很憔悴,肥胖的身躯紧绷着褪色的衬衣,斜躺在母亲病床边,那美妙旋律旋即从病房飘起。父亲仿佛把这么多天的焦急和辛劳都化在这优美鼾声里。望着病床上的母亲和病床边鼾声如雷的父亲,愧疚和自责袭上心头。
手术后康复出院,我开车和父亲一起送母亲回家。晚上我陪母亲说说话,父亲便去村上,感谢村里邻居对母亲照顾。夜深了,父亲还未归来,母亲叮嘱我把门虚掩着,让我也早点睡吧。我不放心地回到自己房间眯着。母亲静静地等着,等待虚掩的门咯吱被推开的声音,等待岁月中无数次重复的画面………当我从梦中惊醒,母亲房里父亲那熟悉鼾声又飘扬进我耳朵。我有时想:人生真的很奇怪,母亲的一生是和这鼾声缠绕在一起了。如今母亲已去世五年了,可想在母亲最后的岁月里,陪伴她的有无情的山风、静静的流水,以及父亲的鼾声了。
今年清明节,父亲要我和他一起给祖先上坟。父亲说:“我老了,趁我还能动,你该知道我们的祖先安葬在哪,每年清明都要来祭奠,说明我们孙家后继有人呀。”于是在细雨朦朦节日里和父亲跑遍了分布在山里角角落落祖坟,并逐一铭记心里。
晚上我和父亲睡在村里老屋。老屋有五年没住人了,屋里破败不堪,到处都散发着霉味。好在我有思想准备,自带了棉被和吃的。和父亲对饮了点酒,也累了,栓好堂屋门,早早上床进入了梦乡。半夜醒来,听见风吹进屋的声响,我打亮灯起床来到门口,堂屋里我栓好的门虚掩着,房间里传出父亲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鼾声,鼾声是那么自然,平和,像是和一位多年未见的挚友拉家常。瞬间我明白了,虚掩的门是父亲母亲岁月的守候,是跨越时空的交流。我感叹人生同时,泪不自已地爬上我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