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忠礼
弹棉花,又称“弹棉”、“弹棉絮”、“弹花”,但在我的家乡舒城县,通常称为“弹棉花”,如果制作棉被,通称“弹棉被”。
传统手工弹棉花,历史悠久,史料记载至少在元代即有此业。如今,传统手工弹棉花已逐渐消失,在弹棉花店里很少看到传统工艺用的弹棉花工具,更难找到会传统工艺弹棉花的师傅。我对传统工艺弹棉花的印象深刻,因为我接触过这件事和人。
解放前,我小的时候一直和外婆在一起生活。外婆家住县城码头街,有两间座北向南的门面房,舅舅开个篾货店。有一年租一间给乡下到县城开棉匠店的徐能发。徐能发的名子很少有人知道,街坊邻里和来弹棉花的人都叫他徐棉匠。
徐棉匠近三十岁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还没有找老婆。他个条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四方脸,对人和气,处世恭谦,一天到晚笑眯眯的。他带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学徒,是他的亲侄子,叫徐自强,据讲他嫂子几年前病死后,他和他的哥哥共同扶养老徐家这棵单根独苗。他平时对徐自强非常关心,就和自己的亲儿子一样,手把手地向他传授弹棉花的技术。
徐棉匠弹棉花工具精良。长方形的棉弓是杉木制的,拿起来轻巧,油漆后光亮照人;弓线不是驴皮的就是牛筋的,弹性大、吐棉快、出花绒;像手榴弹形壮的棉锤,是樱桃木的,虽然重了点,但敲弓线效果特好;与蒲墩大小相仿佛的走盘,是檀木的,光滑沉重,挤压被絮效率很高;就连抽皮棉的细条子,也选桑树的,柔性大、少粘棉、不易折断。他将弹棉花的工具视为打仗手中的武器,每天收场时总是用细纱头或布片擦了又擦,就和当兵的一住下来就擦枪一样。
徐棉匠弹棉花技艺高超。当时县城有五、六家弹棉花的,由于他技术好、注重质量、讲究诚信,高山打鼓有名在外,找他弹棉花人很多,秋冬季节棉店里大一包小一包棉花总是堆得满满的。平时,城里的大商家和城郊的士坤大户娶媳妇、嫁姑娘,还找他师徒去做上门活。我看他很少闲着,总是起早带晚地加班加点。他每次干活,都先扎紧两寸多宽的皮腰带,将一米多长的毛竹爿子插进背后皮腰带上的插口,竹片顶端的吊线勾到左手握的棉弓上,右手拿着棉锤纯熟地敲打着弓线,发出嘣、嘣、嘣的声音,开始几锤因弓线上裹着皮棉,是嗡嗡嘭嘭的沉闷声,随着弓线上的皮棉越弹越少,飞出的棉花越飞越绒,后几锤的声音愈来愈清脆,像古筝独奏般的优美。他对制棉被网线很讲究,拉线时松紧适度,网成白果形状,说被絮用旧了都不下拐;有时在白果花下还用红头绳子(红毛线)做出双喜等图案或年月日。走盘挤压被絮是一门技术很高的活,初学走不是走不起来就是容易摔跤,而他走在被絮上轻松自如,随心所欲,像在跳“秧歌舞”。
徐棉匠弹棉花一丝不苟。根据弹花者不同的棉花用途,掌控着弹花的分寸:对做棉衣用的,不损坏棉纤维,弹绒即可;做棉被用的,封被面时将弹过的棉花表面再细弹一次,以便相互粘结,利于网线;倘是纺纱用的,他就弹得绒绒的,使棉纤维短些,纺起纱来好抽、均匀、不会有泡籽。他最严禁的就是弹棉花不讲质量。有一次,他侄儿为省力将未弹绒的棉花放进被絮中,他发现后脸都气白了,拿着桑树条去打他,可树条快接近侄儿的身体又停了下来,“唉!你这样做是在毁坏叔叔的名声啊,砸我们自己的饭碗啊,包心被是不讲良心的事,你千万千万要记住,一辈子也不能干!”这床被絮已开始网纱了,还是翻工重弹一遍。
徐棉匠心地善良,同情可怜人。旧社会街上乞丐很多,凡老弱病残者上门乞讨的,不是给点吃的,就是给几个零钱。这年中秋节刚过,转水湾有位姓黄男人拎10斤皮棉来弹床棉被,问什么时候能取到?他答复是半个月后。可到腊月廿三农村过小年了,这个人还没有来取。他心想这个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廿四日大清早,他用自己的被单将被絮包扎好,冒着西北风刺骨严寒,向转水湾走去。下午2点多钟,他空着手回来了。我家人问他咋回事?他说姓黄的家找到了,姓黄的人在一个多月前犯“烧子涨”(肝腹水)死了,丢下老婆和一个七岁小男孩;两间草屋头通四烂,家里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破木床上就是一床通花破被絮,没有垫单就睡在稻草上。单门独户,没有亲戚,靠邻里帮助能维持多久?他见此情景,不但未提弹被子的工钱,将自己的被单也丢下了,并给娘俩能买床被条面子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