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孔文
口舌博杂多味,耳目缤纷多姿,城乡各自风流。高门大户,布衣乌纱,贩夫走卒,因一个节日的到来,放慢匆忙步履,怀想家国悲欢,回望岁月烟云……
——题记







1
我隐隐觉得:金寨的年俗,与中原、荆楚、吴越、江淮间的年俗有些许雷同——要想说清金寨年味,势必要充当一名饕餮客,遍尝四方后久卧静悟,或许小有所得。这也是我面对“金寨年味”这一命题时,迟迟不敢动笔的原因。
金寨是块难以说清的地方。地形地貌、语言腔调、季节物候、思维习惯、饮食爱好等等吧,好像没有统一的尺度。仅从吃上说,中原人嗜油、江淮人嗜盐、荆楚人嗜辣、吴越人嗜糖,在这里都有体现。同为“蛮语”地区,斑竹园与天堂寨两地的年俗差别巨大:红豆腐是天堂寨人每年必备之物,斑竹园一带少数人家,过年备必辣椒粉;同为“侉语”地区,白塔畈的人家过年必腌腊鹅,青山一带的人家更重视腌腊鱼。因此,我在媒体上看到镇江人过年家家必打几斤陈醋时,心中感叹:天下之大,世事之杂,真一言难尽!
如果让我对金寨年味进行简单的概括,我想用八个字:重温敬畏,狂吃海咽。敬畏方面,金寨甚是驳杂,这里信菩萨、信道士、信山神、信龙王、信土地、信祖宗、信老树、信石头、信黄大仙、信白老鼠……年关一到,庙里香火缭绕,坟前纸灰明灭,树上红绸舞动,人人几乎都显现出自卑的一面;吃的方面,腌腊肉、打豆腐、蒸米酒、炸园子、包饺子,还有熬糖、炒米、挂面乃至市井交易,大都围绕吃来展开。年关近时,随意走进金寨普通人家的院子,看到满墙腊货悬挂,呼吸飘荡在城乡上空的种种香气,真让人感到时光静好。
细究上述情景产生的根由,我想与金寨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移民历史有关。这片鄂豫皖三边形胜之地,山高岭峻谷深,平畴漠漠,本是休养生息的风水宝地,然而,风云际会的中国历史上,还没有过几天好日子,立即就有城头变换大王旗的征兆。所谓的英雄人物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唬得手无寸铁的人们四方寻求躲避之所,于是就有一部分人躲进深山,成为这一方土地上的始祖。另外也就是在官府主导下的移民运动,南宋的中原大户南渡、明初的山西移民南迁、清初的“湖广填四川”以及解放后修建两大水库的移民,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印记。身体可以很快转移,但沉淀在灵魂深处的思维习惯和行为习惯却有很强的固定性,多年以后,这些习惯与这片土地上的习俗有机融合,造就了金寨的斑驳年俗。
在汤汇的某户人家,过年这天并不吃鸡鱼肉蛋,而是全家吃干苦菜。当年,这户人家的祖先从江西逃荒落户至此,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励精图治,光大门庭,所承受的苦痛非一般人能领会。这户人家的祖先曾晓喻后辈,每年过年时要忆苦思甜,通过吃干苦菜这种方式,追忆祖先当年不易。
像汤汇这户人家衍生出的年俗,在金寨不知还有多少。也许随着时光流变,这些年俗又与其它年俗融合融通,派生出新的年俗品种。华夏文明生生不息,推陈出新,在年俗方面有许多体现。即便在金寨这样一个小的地方,也能看到推陈出新后所闪现出的一个个鲜明符号。
2
对我来说,年是一个神圣的动词。我的姥爷,一位大字不识一筐的农民这般过年:凌晨起来烀猪头,烀好后装在陶盆里,用头顶着来到土地庙,放好猪头后焚香,香燃完再顶着猪头回来。草草吃过早饭,炮制鸡鱼肉蛋放在堂屋桌子上,烧纸,率领众人磕头,跪敬天地。个把小时后,收回桌上的菜,淋上热汤,再放在桌上,再烧纸,再磕头下跪敬祖先,待这一套仪式进行完,时光近午。
相对于现在的孩子,我醒事比较早。记得有一年在姥爷家过年,屋角电线杆上的广播里播放歌剧《白毛女》,斑驳的墙面上挂起《毛主席去安源》和《一定要解放台湾》的年画,一家人来来往往奔忙着,脸上堆起满满的笑,个个都觉得有喜事降临。比这一切更吸引我的,是锅里“咕咚、咕咚”的声响和满屋腊肉久违的香气。但我努力克制我狂喜的心情,假装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天的饭桌上除了孩子们,大人们都很矜持,好像他们的生活早已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
我一直觉得,我的父亲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他对生活没有太苛刻的要求,即便是过年这样的大事儿,他也能淡定从容处之。那些年我们读书,家中经济饱受摧折,年的到来变成对日子的一种催逼。别人家称肉打酒、宰鸡剁鱼的声响隔空传来,实在是对读书致贫的一种嘲讽。现实的日子与虚拟的理想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这种矛盾也许只能通过时间的流逝得以化解。现在想来,我父亲的淡然处之要么出于自信,要么出于无奈。过年,我家最丰富的一餐放在中午,天气好的话,饭后父亲会带我们去锄麦子,或者到山上去背一棵树或一捆柴。也许是因为觉得这一天的干活纯粹出于放松,所以我们都没有感到疲累,晚上收工时,一家人融融洽洽的,有一种额外收益后的喜悦。
去年父亲去世。年关来临,我的心头惶恐之风丝丝掠过。那个曾有过鸡鸣狗叫、儿童腾欢的村庄,早已呈现出衰微颓败之像;那么多曾经鲜活的生命,都和父亲一样别我而去。时光不容质疑的流逝中,乡间的年味淡了,年俗化繁为简,人与人之间所思所想居然与城里相同,无非是房子、车子、票子、帽子等,这实在有点滑稽可笑,恰便似我们穿越到唐朝,与李白杜枚谈论普京的导弹、奥巴马的内裤等事体。乡间什么时候,有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成份!
3
我愿把时光拉回到从前,想些腊月里的温暖镜头。立冬过后,阳光薄凉,而城乡间忙年的步伐却紧锣密鼓,热气腾腾:牵一箱挂面,为了和面、盘条、入厢、行面,几乎一夜无眠;打一个豆腐,泡豆、推磨、滤渣、烧浆、点卤、压块,几乎需要大半天;煮一锅糍粑,淘米、入甑、打杵、按平、切块,每个环节都让我们心动不已;宰一条肥猪,这是过年的核心内容啊!烧水剃毛,吹气开肚,理心肺,下火腿,打猪晃,熏猪头,一头年猪,几乎带来一村的喜庆与话题……此外,晒腊货、办年货、制新衣、置家当,也都赶在年关左右进行,灶火熊熊,炊烟细细,笑声朗朗,米香阵阵,最朴实的日子,一进入腊月就开出了最绚烂的花朵来。年,把日子擦亮了;年,让缺油少盐的生活一下子丰富起来。
我怎么会忘记那微渺的幸福呢?一块小小的花生糖,让我咬了又咬,舔了又舔,不愿意一口吃下去;腊肉的肌理因拥有过多的阳光、冷风和炊烟,而红郁郁、香喷喷,夹一块放在米饭中埋着,米的骨头里都渗进了香;过年,我穿上了羡慕已久的黄军装,还戴上一顶红五星的黄军帽,人前人后地说自己是解放军;从初一到十五,我们的口袋里会有一两枚炮仗,红的炮身,黑火药的引线,凑在火炭点燃的那一刻,我们就喧腾不断;还有的人家,利用过年期间结婚订亲,那又是一种别样的欢腾。
那是一个饥肠辘辘而又神采奕奕的时代,那也是一个斤斤计较而又大富大贵的时代,今天的理念无法解读那个时代的现象,今天的钥匙也无法打开那个时代特制的锁。在那个时代里,一滴露珠就能滋育一棵草,一粒米就能支撑一颗葱郁的心灵。那么少的物质,却能点燃我们那么大的欢愉,以致于多年以后,我们根本无法忘记,甚至越是回忆,那种记忆越是熠熠生辉,岂不怪哉!
4
元月底二月初,单位里的检查评比基本结束,该发的也基本发放;街上的结婚开业基本淡定。真是一年中的闲暇光景,此时,年来了。
得做个规划,给老娘买点好吃的,给儿子买点好穿的,给亲戚送点什么,给朋友寄点什么,给自己买几本书籍,给家中贴几张年画,而后去超市,一揽子采购一大包吃食,够几天消耗,回来往沙发上一躺,大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感。
得回乡下去,祭天地、拜祖宗、上坟灯。大年初一起,风驰电掣般地拜年,风卷残云般地吃喝,见了长辈塞红包,见了平辈吹牛皮,见了小辈言不由衷地说笑,酒醉酒醒间,几天很快过去。恐假期消耗殆尽,狼奔豕突往城里赶,开辟拜年的第二战场。
城里热闹些:玩灯唱戏,走马耍猴,富家竞相豪奢,贫家奔走联谊,商店橱窗彩旗翻飞,棋版室里吞云吐雾,澡堂浴池热气腾腾,电影院内惊叫连连。街巷之内红灯高挑红烛高烧,大街之上车水马龙鞭炮零落。傍晚来临,有钱的人家大放烟花,临考的学子持续夜战。太平景象中的芸芸众生,道不尽洋洋喜气,赏不尽人世风光。
美景美味在侧,是融入其中还是独上高楼?年俗民俗缤纷,是入境随俗还是退避三舍?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志趣爱好者,可能有不同答案。至于我,正儿八经升斗小民,“淈其泥而扬其波、哺其糟而歠其酾”,也没什么不好。
在亦真亦幻、半醉半醒中,没有忘记给乡下的老娘打电话,让她多吃素菜和水果,早晨起来多喝凉开水。冰箱里的那些膏腴之物,留待今后岁月长,慢慢享受,以防“三高”。
忙完这一切,上班的钟声即将敲响。咀嚼反刍数天的奔忙,浓如酒,淡如水,百味杂陈,欲说还休。这年过的,也就平添一段家国情怀的况味!
忽然想起儿时的年来。
年是怎么来的?年是小孩们盼来的。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一喝完腊八粥,小孩子们心中对“年”的向往就明丽起来。娘做的那件新衣,还在箱子里头压着呢,娘纳的千层底棉鞋,还在帐子棍上挂着呢,不到过年是不给穿的。不知道娘什么时候买回来的糖瓜子、干红枣,都锁在箱子里,从缝隙处冒出悠悠的香味,很勾魂的。小孩肚子里那些馋虫呀,鼻子可灵光了,娘一点味道都藏不住。
到了腊月二十三,磕完头,祭完灶,年算是真的来了。
年味一天天浓起来。整个小镇,家家户户扫尘,再简陋的房子,过年也得有个年样!屋吊灰,蜘蛛网,墙角的虫子壳,经年的浮尘,上上下下,旮旮旯旯,一通扫,尘土飞扬!之后,竟亮堂起来了,周正起来了,桌子椅子都挪挪地方,再摆摆,墙头糊上报纸,贴上年画,老房子便焕发出崭新的精气神。
开始煮腊肴了。浓郁的蒸汽飘上来,遇到冷,凝成大团的白雾。气味从厨房里的门窗里涌出来,无数的气味从无数的门窗里涌出来,整个小镇都弥漫在烀腊肴的气味中。这就是年的味道。
大人们开始炒瓜子花生,小孩们忙着洗门板贴春联。
花生是用沙子来炒的,从两里开外的西沙河,取来通体干净的黄沙,放在大铁锅里,锅下点燃旺火。花生裹在滚烫的沙子里,受热均匀,不焦不糊。里面熟了,外皮还是白白的,好看。“哧啦,哧啦”,锅铲与锅底的摩擦声刺耳,但也好听。因为花生的香味出来了,诱人的“麻屋子,红帐子”打开了,把里面的“白胖子”请出来,尝一粒,再尝一粒。嗯嗯,又脆又香!这是天上给予的美味呀,一年到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这些东西吃,哪个小孩子不盼“年”呢?
那时候,春联基本上不是买的,都是量身定制的。父亲在桌子上摊开红纸,用手上下拃一拃,就知道门的长和宽了。然后,折叠红纸,裁出需要的尺寸。我是负责扯纸头的,父亲写一个字,我就把红纸往胸前拽一点,再写一个字,再拽一点。这活我爱干,轻松,不累人。还可以欣赏舔笔蘸墨,龙飞凤舞。父亲每写好一个字,我都大声念出来,把吉祥的句子念到心里头去。也许,我的文学启蒙,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文学的因子从那一刻,种到心里去了。
五里长街,一家挨着一家,春联也就像树林子一样排列着。我们上街的路上,就一联一联读过去,这是人生最初的滋养,长成的血肉,到现在还香。
待到大年三十,鞭炮次第响起来,空气中浓烈的硝烟味。家家户户燃香,香火的味道连成一片,小镇人祭祖先拜神仙都不吝啬,神分不清是谁家的香火,就把全镇都包保佑了。这是真正的年的味道。
炭火盆子少不了。除夕夜,全家围坐在火盆边,年成好的时候,煮一盆红枣甘蔗,一边守夜,一边吃红枣、咬甘蔗,喝甜甜的汤,希望日子一年到头都这么甜。就是贫困的年份,瓜子花生,或多或少,总是有那么一些。过年,在人们心中,有着不同寻常的分量。平常再苦再累,哪怕是缺吃少穿,过年也得好好过,使出全身的劲来过,过得旺一些。年是一年的终结,也是一年的开始,灶房里得贴上“水火平安”,大门口得贴上“财神到”,老百姓在乎这个。
所以小孩子们最盼的,也就是这个有吃、有穿、热闹喜庆的“年”了。年的味道,是弥漫在生命里的。
而现在,生活越来越好了,却总有人感叹年味淡了。
道路越来越宽,车子越来越多,货架上越来越琳琅满目,鸡鱼肉蛋越来越丰富多彩,用不尽,吃不完,年味怎么就淡了呢?
衣服一年四季买,什么时候想穿新衣什么时候有。天天有好吃的,想吃啥买啥,不差钱,哪天不是过年?零食丰富多彩,挑着吃,选着吃,边吃边扔。过去孩子犯了错,大人斥责说:“不听话不给饭吃!”现在一到饭点,孩子懒洋洋地挑着筷子,大人批评还得顺着:“再吃点吧,再给我吃一口!”孩子们不再满心期待,巴巴地去盼望那一个“年”字。
住楼房了,再也没有一溜排开的彤红的对联林,鞭炮声稀稀拉拉。腊货不健康,吃的人少了,新鲜的也不敢多买,怕高血压、高血脂、脂肪肝找上门来。也没有炭火盆子了,空调房一天二十四小时恒温,一年到头春天。电视里的节目眼花缭乱,不需要老人们讲故事、讲人生、讲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温馨已经淡了。房子一年到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三天一大扫,两天一小扫,不必非得在年关去洒扫庭除。小孩们一人拿一个手机,发微信,抢红包,玩游戏,不亦乐乎。
其实,哪里是年味淡了呢?是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