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正英
我今年八十八岁了。生于六安马头集,八岁时在马头小学读书,十二岁开始在镇上学徒,辗转几家商行,后自己做了几年小生意。期间,接触到一些人和事,颇为有趣。那还是民国时期,虽时过境迁,其世象百态,每忆起来历历在目,亲切感油然而生,兹罗列如下:
虎二爷吓走大京班
许虎臣是江湖前辈“张妖怪”的徒弟,在许家和江湖上辈分都很高,集上人统称“虎二爷”。虎二爷平时手持旱烟袋,冬天穿皮袄,人瘦,中等个子,脾气暴躁。对京戏颇有研究,造诣很深,艺人们都惧怕他三分,凡江湖上卖艺之徒来集上都要先拜访他。
那年,南头玄帝庙开光,邀请庆寿班来镇上演戏。庆寿班名气大,虽接受邀请,颇有傲慢之姿,镇上年轻人很生气,都去找虎二爷,打算教训一下这个大京班。
虎二爷精挑了一些票友,化装成农民,在庆寿班来镇上路边等候。庆寿班过来时,这伙人从地里聚到田埂上,拉起胡琴、打着板鼓唱起了《二进宫》。这一段对唱有生、有旦、有花脸,大家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怎生了得!
庆寿班一看大惊失色,自忖:这些“泥糊腿”农人都唱得如此出色,镇上阔佬们京戏水平可想而知了。当初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现在他们肯定要报复的,这戏不好演,万一有个差错,定要出丑、跌相,不好收场,于是绕道溜了。
过了好几年,经人斡旋,庆寿班才敢到镇上演出。
我和虎二爷家住得近,我十二、三岁时,他已五十多岁了,那时,他腿脚不利索,已失去了一些虎威。记得有年夏天刮风,我说怎么刮这么大风呀?“热急生风嘛!”虎二爷如是说。
悠哉人生许宪章
许宪章,光子辈,个子不太高,人长得清秀、儒雅,说起话慢条细理,有涵养,我七八岁时就和他同住一个大院子,从未见他与人吵嘴、争执过。
他不事产业,膝下有两个女儿,日子过得很惬意。春天他扎各式各样的风筝,到郊外放玩;秋天养了很多蟋蟀,与人斗蟋蟀玩。那年他有一只蟋蟀为他赢了许多钱。这蟋蟀死后,他专门给这只蟋蟀打了个银质的小棺材安葬。
许宪章酷爱京剧,是个票友,经常在舞台上客串演出。我看过他客串《朱砂痣》一戏,他演生角。
我大伯许斗南家当年买了一台收音机,放在厅屋里,这是台五灯收音机,天线架在树头上。每个星期六晚上八点准时收听上海“空中大舞台”戏剧节目,大伯家厅屋有四间房子,每到这时屋子里挤满了街坊四邻,都来听戏。收音机的播放、调试都由许宪章搞,他是乐此不疲,别人也搞不好。他还给大家说戏,讲戏剧名家、讲梅兰芳的轶事。
小时候,他教我唱京剧,他教的《天河配》选段,我至今尚记得。他还经常讲故事给我听,去年我汇编了一个文集《茶余饭后》,其中有几个民间故事,就是当年听他说的。
许宪章祖辈给他留了些田地,在南湾,他主要的生活来源就是靠卖祖上的田,今天卖三斗,明天卖五斗,此外收点租课,维持较为简单优裕的日子。
他衣着讲究,冬天穿长袍,吃的米更讲究,是“长粒籼”,煮出的饭像“银牙”一般,这米要比普通大米贵百分之三十左右。
许宪章有自己的人生观,不落俗套。按惯例正月间,我们大院的住户们互相请吃年酒,他坚持不去,也不请别人。他与邻里关系处得还不错,平时与世无争、待人平和,是个谦谦君子。
到了1949年快解放时,祖上留的田地差不多被他一点一滴地卖光吃尽了。他与时俱进地以无产者的身份跨入了新社会,解放后给他定的成份是“破产地主”,仍打上了阶级的烙印。
解放初,他在集上摆了个纸烟摊子,后来加入了商业合作社,生活有了最基本的保障。他工作的店子就在镇南头,是原张贯之家开的那个商店。
1958年,我在蚌埠看了梅兰芳大师的戏《奇双会》,还以一角钱一份的价格,买了几本印有梅兰芳剧照的演出册子,回到镇上见到了许宪章,兴致勃勃地与他谈了观感。我知道他崇拜梅兰芳,送了一本小册子给他,令他羡慕不已。
许宪章去世后,夫人随大女儿在皖南歙县生活,夫人去世后葬在了当地。后来大女儿专程回来,亲自将父亲的遗骨收集起来,背在身上带到了歙县,与夫人合葬在一块。
皖南山清水秀,文化底蕴深厚,娱乐也丰富,我敬重的前辈许宪章在那里应该好好地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