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旭
初夏时分,上海连绵的阴雨溅落,工地上的积水明晃晃得漫漶,我们被大雨赶到工棚里。
一个雨霁方晴的中午,百无聊赖,我走出工棚,独自徜徉在工地上。不经意间,水中成群结队的黑色精灵浮动在我的视野中——是蝌蚪!我大喜过望地惊呼。这些活泼可爱的小家伙,也许是漂泊在外的游子,它们无拘无束在水中漫游,却浑然不知,厄运正慢慢向它们靠拢。这里不适合它们生存,这里不久高楼大厦将拔地而起。我同情的目光饱含爱怜,它们的命运多舛就写在这个季节的水里,像那些不起眼的逗号。这些蝌蚪波荡在水面上,波荡在我粼粼的记忆里。
我的故乡——霍邱,像一块由淳朴底蕴装帧而成的横匾,抱紧沧桑岁月,挂在淮河岸边。淮河奔腾不息的浪花记载着我童年的欢声笑语。每当油菜花金灿灿地在田间地头盛开,我们这群小孩子光着脚丫,在村前庄后与春天一起合影。那时,我们最感兴趣的莫过于观察青蛙的蛙鸣,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近青蛙的身旁,看它鼓胀的下巴一会变大一会变小,如何“呱呱呱”地鸣叫。一天,我看见两条水蛇正围拢着一群游动的蝌蚪捕食,我大声惊叫,伙伴们都跑来了,有的用泥块向水蛇抛去,有的用手里的竹竿向蛇猛打,水花四溅,两条蛇吓得狼狈逃窜,我们都高兴地欢呼雀跃。看到眼前的小蝌蚪,童年乐趣的画面清晰如昨日。可惜,我脚下的这个地方叫“异乡”,是城市的领地,而不是梦萦牵魂的故乡。
故乡,是记忆的乳房,无论走到哪里,它总载着飘溢的奶香。人生旅途崎岖坎坷,前方是一片空旷与辽远的路。起点是你第一声的啼哭,生命诞生之地——生我养我的故土。我们偎依在母亲馨香的怀抱里恬然安睡,吮吸着甜美的乳汁;沐浴在父亲爱怜的眼神里,像一株庄稼在阳光下备受温情爱抚。在亲情的雨露中滋养成长。故乡的一物一景,一花一草,都融化在童年的血脉里,渗入骨髓,成为不可分割的并蒂连体。如果一个人走出故乡,不论是身上挂满光彩炫目的勋章,还是蹒跚在庸庸碌碌的路口,若没有故乡这条起始的路去书写,他永远记录不了自己成型的文字。在首站,有人怀揣理想抱负出走,有人捡拾愤懑无奈出走,有的在生命归宿中出走——堂弟的出走,是为圆他北大博士的梦;表姐的出走,是她要挣脱包办婚姻的枷锁,放飞对自由生活的憧憬;我和伙伴们的出走,到城市里测量打工的深度,期待明天美好的生活;姥姥和大舅的出走,是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永不回头……无论是谁离家出走,故乡赋予他们的才气、智慧乃至形貌风骨,都是祖脉底蕴孕育的灵气,都是淳朴古风民俗滋养着的丰腴。
我握紧鼠标,点击脑中记忆纷乱的网页,搜索“故乡”这一关键词。席慕容的《乡愁》中写道:“故乡的歌,是一支悠远的笛,总是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身在异乡,每当仰望那轮朗朗坤月,就像看见了故乡一茬茬绿茵茵的庄稼,一垄垄丰收的田野,一条条纵横交织的阡陌,那里都留下了父辈们勤劳的身影,与洒落着的滚烫汗水。清晨,一声声鸡鸣清脆了乡村丰满的日子;黄昏,一缕缕袅袅炊烟馨香了农家的生活。
故乡,是我情萦的梦。如果我是一朵飘忽不定的白云,故乡就是我脚下行走的天空;如果我是失根的飘萍,故乡的呼唤就是清晰的路线图,标注着我回家的路。时间虽然是魔术大师,但它不能把我的记忆变成遗忘,不然心中怎能涌动“家在梦中何时到,春来江上几人还”的郁郁低吟?不然怎能含泪体会“不知何处吹杨柳,一夜征人尽望乡”的幽怨?不然怎会徘徊在“还顾望故乡,长路漫浩浩”的怅然?不然怎会嗟叹“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的感喟……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不然也没有那么多荡气回肠的思乡诗篇。“游子的征途中留下你深情的目光,我听见故乡的阳光在我背影抚摸,眼睛盛开清澈的感动,一条乡愁的河流淌我的岁月……”这是我写的一首诗歌,也是游子在外而根须牢牢盘踞的地方。
眼前的小蝌蚪啊,你的身上映射出我无忧天真的童年,也映射出我现实状况的凄凉,更映射出我对故乡明亮的思念。孙梨说:“人对故乡的盛情是难以割断的,而且会越来越萦绕在意识深处,形成不断的梦境”。我愿意在这种梦境中深深思念我的故乡,那个叫“故乡”的地方是我思念翱翔的天空——明朗、温情、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