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畅

　　这恐怕是世界上最丑的石头了，没有形状，没有棱角，没有色彩，一坨一坨的，灰灰的，如施工队废弃的混凝土，脏兮兮的，毫无生气，只有从“混凝土”中夹杂着的鹅卵石才可以分辨出一点石头的特征。这也叫石头?叫了，其他华丽的石头会抗议的，就像知识分子看不起土豪一样。但是，他们确实是石头。

　　就是这样的石头，手拉着手，肩并着肩，自信地挺立着，以山的形式挺立着，并成为景点——大别山石窟。

　　我和这样的石头交往了十二年，十二年的每一个春天我都来看看它，其实是看它上面的花花草草，看那带着露珠的金银花、看那明艳的野杏花、看那妖娆的野桃花，看那古庙前的毛竹——把太阳变得斑斓的毛竹，我女儿特别喜欢看那刚刚出土的新笋。至于石头，说实话，前几年我根本不喜欢它，就没有正眼看过它，它太丑了(我也丑，但是，我还是不喜欢丑的)。

　　引起我重视它源于南京大学的一位教授，他是一位地质专家，挺有文艺气质的地质专家。那天，在一片山崖前，他停住了，指着“丑石”和他的一群研究生讲了一个小时。看我不解，就热情地给我“上课”：你可不要看不起它们，它们的寿命比我们、比人类长的多了去了，每一块都来自二亿年前，它们的经历是我们人类没法想象的，它现在的形态中含有大量的信息，你看这一排，是大石头组成的，这一排又是小石块组成的，它们呈带状，每一层就是一个地质年代，大石块说明形成的年代雨水大，冲击力强，你再看，它们层理的线条，弯曲的是多么自然，线条多么流畅。你再看，它们凝结得多么紧密?

　　打那以后，我开始观察它们，它们的目光开始柔和，慢慢地，它们接纳了我，我们能谈心了。它们告诉我：

　　我知道，我们是世界上最丑的石头，也知道你不喜欢我们。我不在意这些，我们的一切，听从自然的安排。

　　我们是世界上最“痛苦”的石头，经历最曲折的石头，没有哪一种石头有我们这样坎坷。二亿年前，我们并不是石头，我是一颗雏菊的根茎，它是一团泥土，它又是一粒砂子、一块砾石，我们都躺在一个滩涂里，我们是同一个年头来的，我们被洪水冲在一起。新的雨季，又一批邻居来了，压在我们的上面，一万年过去，我们的上面有了一万层。当积累到二万层时我们被推入地下，越来越深，越来越挤，越来越热?我们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时候，我们又被推向地面，慢慢地，又是多少个万年，地底的力量推着我们继续抬升，直到今天。重见天日后，我们发现，原来松散的我们经过“地狱”之后，变成了铁板一块。

　　你们的祖先很厉害，把我们这样的变化叫“沧海桑田”，我们的过程不就是“沧海”变成了“桑田”吗，现在的你们已经造不出来这样的词语了。为了让你们看得懂，我们把最精彩的图案展现给你们;为了你们看得方便，我们以断崖的形式挂出来，天天挂在这里，挂了几万年。你们的老子、庄子了解我们，他的一个“道”字解释了我们的变化，他的“大成若缺”、“大巧若拙”让我们的丑，丑得坦然。但是，你最近才看，你最近才有看懂我们的智慧。

　　我们听从天地的安排，天地要我们融为一体，接纳你们。为了变得好看，我们把头顶的石头揉碎，变成泥土，邀请鸟儿衔来树种、花草，我们不断美化头饰，其实，都是为了你们。

　　为了吸引你们，我们雕塑自己，在敞岩，我们展现以最大的岩洞，可惜，你们只在意门口的土墙和耳洞上战事用的木桩，我们二百米的高难度拱门，我们和月球一样美丽的岩石，你们根本没有注意。在敞岩的石壁上，为了呼应大岩洞，我们一共安排了三十六个大小不一的洞穴，有的形状酷似你们的脚趾，知道你们喜欢联想，我们故意雕琢的。

　　我们在洪山布局了大大小小三百个岩洞。为了让你们觉得好看，每一个洞口造型都不一样，你们给起了名字，叫“金钱洞”、“张口岩”、“寮岩”、“香岩”等等。这些岩洞有的是给你们的，你们的先人就住在里面，现在你们不住了，其实你们的房子根本就不如我的冬暖夏凉。有的是给其他动物住的，老鹰就最喜欢我们的岩洞，它在这里住了几千年，现在没有了，被你们吓跑了，只留下巨大的巢穴。

　　为了讨好你们，在龙井沟，我们切割出一条深深的沟壑，还栽上了少有的珍贵林木——金丝楠木。

　　我们高兴你们来看我们，我们希望你们不仅仅看花哨，看热闹，看外表，还要看出我们背后的自然之道，特别希望你们悟出点什么，不要再那么“执着”了。

　　感谢自然的造化，感谢天地的安排。我现在还是去石窟，比过去更勤了，不仅仅在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