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有江

　　我亲眼见过那棵长相奇特的树。

　　保安老莫将它养在门卫室里，有两个多月的光景。下班后，三三两两的工人，总喜欢聚在保安室里，围着它品头论足。

　　有人叫它“美人树”。半人高的树身，似一葫芦，上瘦下肥，中间束着细细的腰肢。两根枝桠修长扭曲，叶如令旗，往两边展开，像快要拥抱在一起的臂膀。美人头顶一蓬花瓣，浓浓密密，俨然如女人的发髻。最叫人称奇的是，髻上还翘出两根螺旋丝绦，雉鸡翎似的。活脱脱一位古代巾帼英雄。有人想到，老莫动不动就哼唱豫剧《穆桂英挂帅》的段子，便说，干脆叫它“穆桂英”好了。

　　对于“穆桂英”的出处，大家莫衷一是。有人说，她应该来自山东穆柯寨。有人反驳，你没见她肚子都大了，这是已经和杨宗保结婚了，应该来自河南天波府。也有人说，这是从国外引进的一种盆景树……权威的说法是老莫发布的。老莫说，它来自老河滩。

　　老莫那天相亲归来，正垂头丧气地顺着河滩走，远远地望见一簇花，红艳艳的，在冬天凛冽的寒风中熠熠生辉。老莫裹了裹身上的大衣，眼里瞬间涌出了泪花。他几步小跑，奔下河滩，一把将它抱在怀里，抱了回来。

　　自从有了“穆桂英”，人们发现老莫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或早或晚，不经意间，总能听到他断断续续地哼：“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夜深人静时，老莫更是掩了门卫室的门，半眯着眼，瞅紧花树，一遍遍地低吟浅唱。

　　灯影绰绰，那花树就幻出人形。恍惚间，一位衣履朴素的农妇，正漫不经心地一边搓着玉米，一边跟老莫唠叨。今年的雨水均匀，瞧这籽粒，颗颗饱满。想那年大旱，只一层皮。玉米秸真难下咽。一进腊月，村里老少娘们都讨饭去了……妇人的声音，温润如玉。

　　突然，一束强光扫过窗外。“嘟嘟”两声之后，震颤的轰鸣声，持续在门外山响。梦醒的老莫，赶紧去开门。厂里的送货车回来了。

　　老莫再回身时，只剩那株花树立在墙角，一言不发。

　　过年厂里放假，只留下老莫看厂。小岛制衣厂，也是一个怪名字。为什么这家厂名为“小岛”?大家猜测,可能因为工业区百分之九十的工厂都拆迁了。只有这幢破旧的三层小楼，还孤岛样残留在废墟瓦砾间。起雾的时候，四周空地淹没在雾霾里。小楼有半层浮在雾气之间。远远望去，确有点海岛的味道。

　　其实这说法没道理。在工业区还没开始拆迁的时候，它就叫小岛制衣厂。之所以一年多没拆，因为老板无论如何舍不得。

　　除夕之夜，老莫对着花树说：“唉!你毕竟是一株花树，连陪我说说话都不行。我要去老吴那边过年了，你就在这帮我守厂吧。”说毕，轻抚着它头顶那撮红艳艳的花瓣，眼前弥漫出老吴家饭菜的清香。老莫走之前，给它浇足水，上好肥，搬进了楼梯道。

　　老吴是某小区的水暖工。每年过年，都要上班，从不回老家。因为新年期间的工资，是平时的三倍。老吴习惯在过年三天，叫上老莫来作伴。

　　正月初三送年酒后，老莫别了老吴，醉眼迷离地回厂。那天，当他临近小岛制衣厂时，惊见了天大的奇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树别三日呢?简直让老莫惊爆了眼珠子。

　　仅仅三天时间，那株原本半人高的花树，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粗壮的树身穿墙裂壁，顶出了楼顶。那篷红艳艳的花瓣，显得格外茂盛，像苍穹下陡然升起的一面旗帜。合抱粗的树身，将小楼胀裂成两半，向两边倾斜着，摇摇欲倒。那树身像一根擎天柱般壁立着。两根枝桠，长成钢筋铁骨般的手臂，一手抓住一半楼身。像独闯敌营的英雄，抓着两个俘虏。

　　这事的确不该发生。事实上也没有发生。过完年，我回厂后听工友说，老莫不在的三天，制衣厂被强拆了。拆迁队在新年期间，连夜奋战，不仅全拆了小楼，杂物都快清理干净了。老莫那天回厂时，披红挂彩的挖掘机巨臂，正矗立在寒风中作业。没准，老莫看到的是挖掘机。

　　据说，老莫那天一整天乌着脸，大过年的，手臂上扎着黑纱，还在废墟旁燃了三炷香，一个人默然无语。不远处，有人看见，小岛制衣厂的老板，坐在他那辆黑色轿车里，摇下车窗，久久地望着老莫，满脸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