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宝
在农家,牛一直被当作宝贝。可在我心里,它却颇不受待见。
记事时,土地刚刚承包到户,我家和二爷爷家合分到一头豁鼻子的老水牛。这头老水牛壮壮硕硕,两只几乎快成整圆的盘状大犄角很是威武。老水牛性情温厚,我那时能踩在它的犄角上,待它一昂头,便爬上它的背。老水牛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我便坐在它的背上悠闲地编着事先采摘来的柳条,后来还能站在它的背上放歌。老水牛什么都好,就是夏天太贪水,一看见前面有水塘,就尥蹶子一阵猛奔。有一次把我摔了下来,摔伤了腿。还有一次把我带到了塘里,呛了几口水。然后,老水牛便卧到水塘中,把头深深地没在水里,又猛地露出头,一阵猛甩,一声粗喘,从鼻腔中喷出水柱,任我在塘边喊破喉咙,任我向塘中扔泥块扔得手臂发酸,它顶多是挪挪地儿,就是不上来。我那时唯一的办法就是哭,哭得累了,天也黑了,爸爸也就找来了。
我虽然比二姐小两岁,却是同二姐一起上的学,这自然有让二姐照顾我的成分在里面。大约到了三年级,爷爷见我已能独立上学,就和二爷爷合计着让二姐辍学,在家放那头老水牛。二姐痛哭不止,我也又哭又闹,再加上妈妈的坚决反对,后来爸爸就采用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二姐上午去上学,下午在家放牛。那几年,我似乎特别懂事,每天傍晚散学,片刻也不耽搁,撒开脚丫子跑向二姐放牛的野外,然后把半天所学的东西告诉二姐。有时候我会接过缰绳,爬到牛背上,吆喝着它四处吃草。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会把牛牵到宽敞的地方,在牛缰绳上再接一截长绳,绳头栓个木桩,用石块钉在地上,任水牛自个儿转着圈吃草,二姐就趴在旁边的草地上做作业。而我也躺在草地上,有时和二姐说说校园里的新鲜事,有时自个儿看天上的白云、鲜红的夕阳、疾飞的鸟儿,有时吃着二姐抽的嫩茅薏,甜甜的,香极了。好几次,我都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暮色已浓,老水牛也吃饱了,卧在一旁反刍,而二姐还在不停地写着算着。
老水牛的性情还是依然如故,好几次都差点把二姐带到水里。就为这,家人怕出事,忍痛用老水牛与别人家换了一头黄牛。黄牛仍归我们放。黄牛从不下水,就是不给骑,于是我们失掉了许多放牛的乐趣。这头黄牛与我和睦相处了两年,不知怎的,性情就突然变了。一天傍晚,我牵着它走过一个大化粪池旁时,也许是它吃饱了撑的,冷不防向我的腰上甩了一角,一下子把我甩到了粪池里。那个粪池沤了很久,汩汩地翻着泡,散发着刺鼻的臭味。我是最怕脏的,我从来不打赤脚,就怕踩着鸡屎鸭屎什么的。连阴天过后,稻草堆四周会流出许多牛粪一样颜色的黄水,我每每经过时都要绕出很远。记得雨过之后的清晨,我和姐姐一同去捡拾地菜皮,巴根草皮上有一层圆圆的硬壳黑球,我捏起一个用力一挤,里面黏糊糊的,竟是羊屎蛋,我恶心地一张嘴便把早饭吐了出来。从粪池里爬上来时,我心里那个气呀,顺手抄起一个棍子,照着黄牛的屁股就是几下,这黄牛不但没跑,掉过头又来抵我,吓得我连滚带爬,撒丫子狂奔。那时我已学会凫水,一个猛子扎到水塘里,待我露出头,用手抹去脸上的水和泪时,黄牛还站在塘边,支棱着两个尖犄角,瞪着两个圆眼睛,仇人似地盯着我。
晚上,妈妈在用劣质的白酒给我擦腰上那片青紫的淤血时,叹着气说:“唉,这牛,也不能要了!”不过,我们家再没换过牛。我和二姐上初中之后,那头黄牛主要由爷爷照料着,直至后来,牛渐渐地被机器所取代,我也就不知道它的去向了。
如今,牛在乡村早已罕见,我童年生活中与牛的那些恩恩怨怨也已消散在岁月的风雨中。不过,偶尔回想起来,那头老水牛和那头黄牛仍会走到我的眼前来,影像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