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耀恺
十年前,我在郑州一家房地产公司当顾问,老板姓杜,巩县(现为巩义市)人,杜甫后裔。之前,著名诗人徐敬亚曾任这家公司的副总,徐先生拨冗为杜总重修家谱,意在提高公司的软实力吧。没多久,我就回到合肥,在家当研究孙(含饴弄孙也),偶或砚田笔耕,浪得些许浮名,先后就有数位朋友过来,约我为他们的家族修谱效力,不外是对对新修族谱中的文字,做些修润补订之事。盛情难却。就这样十年之间,断断续续参与过淮南张氏、固始陈氏、宁波胡氏诸姓的修谱盛事——反正我习惯于在文字里讨生活,修润补订之余,自己也增长不少见识。
经过三十年的持续发展,有人腰缠万贯,便立下回报桑梓之志,有人官运亨通,心生衣锦还乡之念——仔细想来,这也是人之常情。若要回报桑梓,若要衣锦还乡,首选莫如续修家谱重建祠堂。建祠堂不同于招商引资,没有五六百万元做铺底,一般不敢贸然行事,修家谱则只消三两支老式笔杆子,耗费一两年的时光,便可大功告成,所以修家谱这事儿,理所当然地掀起一股热潮,成为一种时尚。
我的家族属新安江水系程氏家族中的一支,五百多年前,一世祖慕贞公由徽州迁至合肥西乡大潜山麓定居,因为来自新安江畔,后代即以“新安堂”为堂号。慕贞公一传而有碧清公,再传而有元初公,公生六子。我本人是四房秉行公之后,在家族中位列第二十三代。六公以下,迄于今,人口已逾万众,族人集中分布于六安、舒城、肥西三地交汇地带。“新安堂”族谱共历六修,六修完成于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出生于1942年的我,有幸赶上当年的末班车,而年在七十以下的族人,尽皆成为谱外之子孙,故此,重修家谱可谓刻不容缓。
终于接到《新安堂七修宗谱致宗亲书》,领衔的联系人是程志和。志和老人与我是小学同窗,长我两岁,却高我四辈,儿时我喊他小太爷,半个世纪没见过面,现在当称他为老太爷了。收信翌日,即与志和太爷取得联系,也捐了些钱,微不足道,聊表心意而已。
据志和太爷介绍:七修动议于2012年5月,初始有五位发起人,遂演变现在的“筹委会”,其中两位是在职官员,在号召力上独具优势,自己只做些调查、登记的琐事。此番话入耳,我的心里不免泛起疑云,志和太爷当过六安县某局的领导,之后一直担任县印刷厂的厂长、书记,人缘好,能力棒,宽仁大度,实属德高望重,怎么位居末座?于是,我跟太爷说出自己的看法:总领修谱事宜,原本非“长老”莫属,长者,辈份高也;老者,年龄大也。太爷听后淡然一哂:时代不同了,老事新办。我们尽力就是了。
真的是时代不同了。家父生前对我说过,当年五修、六修,都是四大伯程华锋一人操觚(六修时有位国军少校辅助),四伯是清末秀才,乡绅,家境殷实,兼有组织能力与文字功力,修谱固然费时费力,于他,却是举重若轻。到了现如今,虽说族人中教授、博士、高工、中学校长,不乏其人,然而,一则分散各地,一则鲜有胜任领军者,以至操心出力之事,始终不脱六安城中那几位发起人。好在当今交通条件,早已大大优于旧时,更有现代通讯工具聊可借助,远在千里之外,个人资料只消一则邮件,庶几一览无余。
六安城中那几位发起人,三人公务繁忙,一人是小业主,不能顾此失彼,唯有志和太爷退休清闲,重担自然而然落到他的肩上。面对千头万绪,太爷首先将《纪年对照表》《出生时间对照表》《世系辈份对照表》以及《入谱族人登记表》设计妥当,带着这些表格,踏上他的家族之旅,逐村逐户核对登记。开初还有人陪同他操作,后来就一波三折,只好独往独来了。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他的背影略显孤单,而脸上的笑容始终不减。有时候,太爷实在忙不过来,便抓我壮丁,命我过去打打杂,在文字里计生活,我自然乐而为之。
程氏“新安堂”七修宗谱,于今年二月上旬修讫,凡二十四卷,共印六十部,耗资十二万,皆家族中成功人士慷慨解囊。
一个家族,千百年绵绵瓜瓞,希望通过续修宗谱,理顺血缘,凝聚人心,隆吾门望,进而促进社会和谐,从这个角度上讲,修谱这事儿,无疑是善举。然而,具体到一部续修的家谱,能否做到无愧于先祖、不负于后辈,能否起到继往开来的作用,怕是不好妄下断语。好在这次修谱,我记住志和太爷的一句话:“我们尽力就是了。”此话虽平淡,一个人的高情远致,尽在其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