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丹丹
循着新年登高远望的惯例,2017的新年,我所择的高地为:三尖寨。三尖寨位于太湖县百里镇境内,虽海拔高度不足千米,却蕴藏着丰饶的历史与精彩的故事,诱我不远数百公里驱车去觅古寻踪。
沐着新年的晨光,飞驰在高速上。为了冲淡长途开车的困顿,特意下载了一出戏,那出欢腾热闹的《庆寿》在车里响起的时候,我不禁哑然失笑——看上去时尚小资的女子,她的甲壳虫座驾里却飘着古老而乡土的曲子戏!这似乎有些混搭,甚至不搭。
顺利抵达百里镇,我百里行的同伴已在约定地等候多时。同伴小妮是不地道的太湖百里人,她祖籍于此,却和我一样是第一次来到百里。多年前,我们相遇在某文学网站,凭文字走近之后,又发现彼此有很多相通之处。譬如,这一次随心随性的旅行,就是我们在网上三言两语约定的。
与小妮会合之后,便开始规划行程。我说想去三尖寨寻古,据闻,三尖寨顶上有座建于元末的古寨,全部用条石垒建,石与石之间薄刃难入;在三尖寨的二尖峰,还有一处贯穿二尖峰的“老虎洞”,老虎洞的故事是儿时就常听爷爷讲的,据说那是一条狭长的山洞,常有猛虎巨兽出没,在抗站时期,老虎洞成了抗战勇士的躲命敌人数次搜捕的庇护所;而我更感兴趣的是山腰上的那座三千寺。小妮说,她想去司空山下拜祭乡贤王大枢。王大枢,百里人,幼年丧父,与母相依,筑室司空山下,日夜寝读其间,因敏学善思,获满腹经纶,闻名乡梓,于乾隆25年入幕安庆府。他生性耿直,善恶分明,常助民诉讼而得罪权势,因而五试不第。直至乾隆三十六年方中举人,落得个举江左孝廉的闲职。此后又过16年,终被拣选为知县。可惜,他刚走马还未来得及上任,便被一个憎他为民写讼的权贵联名诬告,而被流放伊犁。于是,他带着三俩随从,调转马头,开始了由安庆往伊犁遥遥万里的艰难苦旅。时年57岁的王大枢,坚韧地行走在满天的风雪、陌生的荒漠原野与崎岖的山谷沟壑间,在这场历时七个月的漫长旅程中,他没有沉溺于对个人命运哀怨,而是放眼天下,边走边记,以五万字的《西行纪行》令这一悲剧性的贬谪之路烙上了君子自强不息的文化注释。
我与小妮兴奋地沿着三尖寨的山道上行,久居闹市,身体肺腑里积郁了太多的腐浊之气,进了这披满绿植的山,如同置身于纯净的天然氧吧,身心不由地轻快清爽了。我们一味地想赶往山顶。终于在夕晖脉脉时攀上了寨顶,眺望眼,众山迤逦,隐隐可见花亭湖如水袖般在山下缓舒曼展。顶上曾人喧马嘶抗元御寇的古寨,而今只有这些御敌的磐石交叠,它们敞仰在这山顶之上,任随风云轮转与岁月更迭。亲手抚摸这些坚硬粗粝的石头,感慨万千,人类再激烈的征战,都不过是已逝的云烟,唯有自然的法力无边,你在与不在,山川湖海日月星辰都依旧在。
小妮笑我这感慨颇有些禅味,我回她,在这座有着神秘禅宗文化的山上,难保不被这从隋唐就盛起的佛道之风侵心入骨。据记录,这山腰间的三千寺,可远溯到隋唐年间,有上寺庵、中寺庵与下寺庵,每寺又有佛殿三层,香火鼎盛时有三千和尚八百道士。与所有玉树银花的繁华最终都难逃颓败的命轮,而今,中寺庵被辟为茶园,下寺庵已建成民居,好在,古上寺庵原址又重新修建了一座三千寺。暮光中,我对着梵音渺渺的三千寺,静静地合掌凝思,那一刻,静默不仅是追思也是参悟。身而为人,并不是这世间的主宰,我们的精神需要皈依,我们的灵魂需要安放,因而,我们需要“古”的存在来为我们的生活做底,觅古寻踪的过程,就是为精神和灵魂寻求故园的情结。
追着晚风,我们踏阶而下。一路无话,一夜安眠。
翌日,天阴沉沉的。我们多方打探,终于来到司空山。在一片坍塌的废墟与一畦碧绿的冬崧处,领路者言,这即为王大枢故居。我们悄声地走在那片土地上,走近那块由73岁的王大枢先生亲手刻的石床旁。“介于石。得磊之一,在豫之二,公布易三,士不算四。艾维蒹葭。”躬身抚摸镌于石身的字迹,听着小妮给我解释其中深意。其实,这晦涩之语,所有后世者的注解怕都不能贴近王大枢老人刻此字时的真切想法。介于石,许是他回顾往昔,对自己性格的“耿介胜于石坚”的感喟。而今,石刻经过了两百多年的风雨洗礼,曾穿过万里江山的王大枢先生终于在西行十三载之后回到故土,在此,69岁的先生开始安心修订和编撰自己远行时的著作,在85岁高龄时先生安然长眠。他留下《西征录》、《古史综合》、《春秋属辞》、《诗集辑说》等,并在流放地伊犁编撰绘制而成了《伊犁志》。在浩渺的历史长河里,每个人都渺若微尘,然而,总有一些人,把自己的生命点燃,那点点微光恰照亮了一方,让他人得以清晰地看见前途与后路。
从王大枢故居来到他的墓地时,阴沉的天落了雨。天地变得混沌,视野变得迷蒙。我们看不见群山,也看不见公路,我忽然感觉,2017年的这一刻似乎与1880年王大枢先生落葬那一天变得相近了。这一刻,在我心里,外面的天地都不复存在了,我只深深悼念着这位“介于石”的老人。
离开百里的时候,车飞驰在高速上。从后视镜里看百里的山水在快速地后退,渐渐地,它们成了静谧的一景,储在了我的记忆。这一次例行的新年登高行,注定成为我登高史上最难忘的一场,因为,在百里,我不仅仅攀上了一座荟萃了历史人文的山顶,更瞻仰了一位先贤思想的高峰。愿百里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