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业胜
滇北丽江,南宋古城。莽莽高原,兀立雪山,“一米阳光”,成就了这座古城的性灵。
初到丽江,最先见面的,总是那架老水车。那架颜色黝黑的老水车,在古城的入口处,沉重、缓慢地旋转,看上去既像不堪重负,随时都有可能停下来,又像不知疲倦一直可以到天荒地老。街渠中的水被它一次次切断,掬一捧举至高处,再“哗”的一声下来。这让人联想起一种时间的分割方式——就像一个智人,坐在古城的街口,信手抓起以水的形态流动着的时光,一节一节地剁下去……有人会意,默默地望了一回,心领神会,知道有段是属于自己的,而时间的段落又无论大小,只要一撒手就有可能如大风里的流沙,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四个中年游人,凝视良久。一如有满腹思绪,先举目环视山野,又寻水探悠城池。像似探索丽江的文人雅士。我也认领了老水车分割的那段时光。向前走着,又回头顾着,不知向前,还是向后?老水车之于城市,或是文化符号,或是一本古书,或是一首诗行——工工整整写在古城的扉页上。用心到此一游,正是中国哲人授之于我,“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一种精神向度。
街边一幢幢古陈的房子,不知以前都是做什么用的,是些什么样的人居住其中,如今多半成为摆满了各种旅游商品的坊坊铺铺。这让它们看起来很像一只只被喝光了酒浆的空瓶子,瓶子里重新填充了五颜六色的染料水,好看,迷人,但再也不会让人沉醉;有时也像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吐出的一个个烟圈儿——兀自在空中扩大、消散。一句被随口说出的话,还没有在彼处被听着,我已经在此处被忘却。
我也是被旅途千百次想起,又千百次忘记的那个旅人,但我一直固执地铭记并坚持,每走一个地方,都要把那个地方的音容笑貌记住,就像努力去看清、读懂、记忆一个人。
在那些出售岭南民族特色商品的店铺里,常常就是有曼妙的歌声飘出来。循声望去,我总以为幽暗处有一个清丽的女子一边拍着手鼓,一边很动情、很投入地唱着歌儿。词也如同那幅漂亮的画面儿一样凄婉、美艳:“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小雨它拍着水花,滴答滴答滴答,是不是还会牵挂他……”这让我的心被一种久违的感动所击中,阳光融化积雪般软了下来。但走近时却发现,那歌声是从摆在店门口的一只扬声器里传出来的。一首古城好歌,就是一朵开在声波里的花朵,但古城的灵魂不可能附着于一首现代流行歌曲之中。它应该避开市井的喧嚣与现世的繁华,深藏于某一个清幽、宁静之处。
进住一家,名叫“一米阳光”的客栈时,店主人述说,这是古城最具文化符号的客店。恰是正午,尽管房间朝阳,正对着庭院,室内仍然显得有一些幽暗。颜色深重的木制家具,虽然装着玻璃却极有岁月感的窗棂,以及一些仿古的摆设,在深秋季节里透出凄清、遥远的古典韵味。一缕秋阳越过窗口,斜射在猩红色的床头上,使整个房间平添了一片现实的,“人”的气息。暖意,便以这一小块区域为中心,向四周的空间辐射开来……
突然想起了当地流传的那个“一米阳光”的传说。眼前这幢已经冷了成百上千年的房子,虽然并不是漆黑冰冷的山洞,但若想将它慢慢捂热,也需要不知多少人,用多少热情,经过多久的努力才能实现。然而,只因为那一缕神奇的阳光,我已感觉到,温暖正一点点浮入我的周身和内心。难道眼前的这一缕阳光,就是传说中的那“一米阳光”吗?
从客栈的空子望出去,古城的景色尽收眼底。所谓的景色,无非就是另一处房子的屋脊,许许多多房子连成一片的屋脊。黑黝黝的瓦片,如一排排紧密的鳞甲,在阳光下闪耀出乌亮的光芒,这时的古城则如一个蜷伏着或沉睡着的庞然大物,从云天中降下来静伏许久,亦像刚刚从水中爬上岸来,稍事小憩。街道、人潮、流水,以及各种各样的色彩,声音与气息,如今都已隐在屋瓦下面或房屋的暗影中,不动声色,不被察觉地流淌着,变幻着,演绎着,如古城纷乱的心事和缤纷的梦想。
夜晚来临,各种各样的光,都从白日里最黑暗的部位迸发出来;各种各样的音响,都从白日里最寂静的地方涌流出来;各种各样的人,都把白日里空空如也的房屋填满……古城在夜色的滋润下醒来。一个声音沙哑的老者,手握苏古杜,又一次开始了有关时光、有关世事的述说。他已经老得记不清这是哪朝哪代、哪章哪节,关于哪些人的故事了。但是今夜,每一个在灯光下行走,或在黑暗中摸索;每一个在音乐里狂嚣,或在寂静中沉默;每一个因为拥有爱情而幸福,或遭遇离弃而伤心的人,都在他的叙事之中。
清晨的太阳一出,夜晚的一切便如潮水般退去。
古城街道上的五彩石,经过无数双脚,无数次的打磨,已变得玉石一样晶莹、光亮,此时却因为没有脚的覆盖与遮挡,一块块赫然裸露出来。阳光随意洒下,石头上便泛起水色,逆光远望,整条街道宛如一条波光潋滟的河床。偶尔,有人从对面街上走来,映入眼帘的一幅剪影,酷似岁月之河上渡来一艘梦幻的船。行走着的鞋跟,敲打在平静的街面上,发出一声声节奏均匀的脆响。一圈圈涟漪,并没有荡起在那条“河”上,而是荡起在我已然宁和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