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孔文
“不冷不热,不收稻麦”、“冬麦五寸高,来年放火烧”。暖冬。麦旺。咋办?踩!
陇人踩麦,较南方人残酷。一块好麦,牵牛拖驴、推骡催狗,一阵往死里糟蹋,搞得麦地凄惨狼藉,令人目不忍视。更有甚者,牛、骡屁股后拉个石碾,一垧来一垧去地折腾,直压得麦苗皮破水出,筋断枝折。我去陇上,看陇人如此,颇为麦子鸣不平。陇人笑,说你这读书人笨着哩,该踩!我听罢,颇不服。
寒露油菜霜降麦。种麦,甭抢早,即使到了立冬,亦不迟。有一年我与阿爸种麦之时,天降冻雨,圆滚滚的小冰球一个劲地钻入我的脖颈,搞得我身寒心痒。阿爸笑:“种麦逢下雪,来年庄稼收不歇”。我不信。不过来年之麦果然大丰,家中蒸得馍有砖头厚。
家居之地原不踩麦。前些年,冬暖,麦不知好歹,一夜就窜起老高。开始,众人看麦疯长,欣喜,以为长势旺相,来年所获有望。不料旺极而抽穗,出穗即死。见所种之麦因冬天的溺爱而亡,人们既恨冬之蔫萎,又气麦之浮躁。处理完死麦后,再埋种入地,第二年五月虽得收获,但成数降之又降,恼人心魄哩。
受切肤之痛后,人们终于悟出方法,一招踩麦,终治麦疯。懒洋洋的天气,牵几头牛到麦地去溜,或是赶上一群羊,到地里去打牙祭,无牛无羊的家庭,唤一笼鸡鸭上阵。啄、啃、铲、压、刨。再强的生机也会得到扼制,再暖的冬天也壮强不了麦们那虚伪的肥胖了。
几星期前,家中来客,一父一子。开饭时桌上放一碟腌韭菜,小儿不识,说是腌麦苗,好吃着哩,端碟一通倾倒。我告之小儿说是韭菜,非麦苗。但他顽固不改。问他何处见到麦苗,答曰电视里见到。听罢,我对其父讲起家乡近年踩麦之事,其父脸红——他出身农村,读到大学,一句踩麦,弦外之音自然会听懂。
这几天,天又暖,我带儿子回家,发现乡亲们正在踩麦。牛羊悠放于地,鸡鸭鸣叫于垧,几个肥胖的孩子被大人呵斥着上地,小玩一会儿就逃进了屋——屋里有电视和卡通画,地里有什么呢,除了麦子,他们什么也没看到。
我带儿子下地,疯踩,儿子初时踩得欢欢,几分钟后就汗流浃背,欲罢,又挡不住我的强行督促,最后竟嘤嘤地哭了起来。几个老乡好心,过来劝解,我不依,对于孩子的哭,我也想踩。
在乡下那顿饭,儿子吃得分外快,吃完拿眼睛瞅我,想得到我的表扬,我假装没看见,低头吃饭。
饭后再去踩麦,儿子再次出汗,但这次他没有哭,而是倔强地站在麦地里,看着冬天的暖日。我不看太阳,更不看儿子,只关注脚下的麦苗。那些绿意幽幽的麦苗,在我一双大脚的重压下,灰土土、惨叽叽的,棵棵都耷拉着头。此时的它们,一定是在寻找残酷之下那层秘而不宣的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