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国华
我小时候就知道这么一个谜语:“一个老头八十八,先长胡子后长牙。”谜底是玉芦。因为它总是先冒出胡子,再长出来玉芦米的。它的胡子跟人相反,先长出来的胡子是白色的,待玉芦老了、成熟了,反而变成黑的颜色。人要是跟玉芦胡子那样就好了,出生时白发苍苍的,以后越长头发越变黑,就越年轻,越漂亮。
玉芦,就是玉米。我们梅山湖周围那乡下不叫它玉米,叫它玉芦,结的果实叫玉芦棒子,它的秸秆叫玉芦秸子,做的饭食叫玉芦馍馍、玉芦稀饭。玉芦本来也没有什么神奇的,栽种时,不过是大人用薅锄在前面挖垵(an,小土坑)子,小孩子在后面朝垵子里丢三、四粒玉芦米种子,接着从背着的粪筐里抓一把火烧粪盖上,大人挖另一个垵子时,顺便将前一个垵子用土埋住。当玉芦苗子长到接近一尺高的时候,留下一棵最壮实的,把其它瘦弱的一律搱(lai 拔的土语)掉,就像高考择优录取的样子,让留下的这棵苗子独享一个垵子的肥料,长成可以结几个大玉芦棒子的玉芦棵子。要是把一个垵子里的几棵苗都留着,肥料就不够,空间也拥挤,结果弄得谁也长不大,就等于没有种玉芦。
自从那些绿油油的玉芦苗子长满地后,神奇的事情都接踵而至了。
太阳落下去后,天上的月亮带着很多的小星星在空中吊着。白脸儿的月亮有时把路过的淡淡的云彩抓住,也不管人家可愿意,就硬叫人家做自己的裙子;星星们像是被灰土迷了眼睛,老是在不停地眨着,有的突然就拖着明亮的尾巴跑到远处去了,还有的呢从东边走到西边,从南边走到北边,好像天外的星星们路过这里似的。玉芦地里的玉芦苗子,从白天那油绿油绿的颜色,变成了黑绿黑绿的颜色。一阵阵山风吹来,不管是平地里的,还是山坡地里的玉芦,都跳起了摇摆舞。此时,我们那些小孩子,就三、两个一伙在夜色里钻进玉芦地,干什么呢?当然是逮油子啦。油子是我们庄稼人的敌人,我们特恨它们。它长得有点像那种绿色的大蝗虫,但它们的脑袋比蝗虫尖,翅膀比蝗虫的短,还长着比蝗虫大得多的肉屁股,真是一脸一身的无耻像。白天不知道它们藏在哪里,一到天黑它们就钻进玉芦地里,爬上玉芦苗上面,从玉芦苗顶端还没有长出玉芦花的窝窝,由上至下爬进去,然后撅着个大肉屁股大快朵颐呢,将那些即将长出来的玉芦花嫩头彻底咬残。被它们咬过的玉芦就长不出花来,也就不结玉芦棒子了。我们不会盲目地逮油子。油子在吃得快活时,会发出“吱吱,吱吱”的叫声,我们就顺着声音悄悄走到跟前,防止它用蝗虫那一样的长腿一蹬就跳得无影无踪了。如水的月光星光下,我们很容易发现它那翘在外面的胖屁股,我们会迅速用手捏住它的腰部,将它牢牢地捉住,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再踏上一脚,让它变成肉泥。如果一个小孩动作不熟练,那油子深知自己被捉住后的可耻下场,就会乘机拼命般地扭过头来,狠狠地咬你一口。它们长在嘴前面凸出的一对大黑牙,就像一把带着锯齿的小剪刀,会将小孩们的手剪得鲜血直流。我开始学逮油子时,因为太轻敌,被它咬了,吃了大亏。
白天时,那些不会眨眼睛的绿色大蝗虫,会扒在玉芦叶子上休息,它们身体的颜色与玉芦叶子的颜色一样,它们扒在宽宽的叶子上,就像叶子上长出的一小块绿色的疤,不仔细看就不容易发现它们。我们没有见过它们啃食过我们的玉芦苗,没有掌握到它们破坏庄稼的证据,但我们也不能容忍它们扒在玉芦叶子上,我们总怀疑它们会干坏事,比如像油子那样咬我们的玉芦苗子。所以,我们凭自己的怀疑,见到它们也会将它们逮住,处死。它们十分狡猾,往往我们还没到跟前,它们就一跳而起,展开根部是红色而透明的翅膀,飞到几丈开外的树林里去。蝗虫是我家喂养的鸡最喜欢吃的食物,为了捉更多的蝗虫,我会找来一根母亲纳鞋底的麻线,在下方绑上一个小木棒,上方穿上一根大针,每逮住一只大蝗虫,就用针穿在麻线上,因为下方有一根横着的小木棒挡着,蝗虫不会丢掉的。两个小时我会逮住一大串儿蝗虫,让我家喂养的鸡们过上一个肥年。
跟那些大人们相比,我们保护玉芦都是小儿科,他们才是干大事的。
秋天到来时,玉芦成熟了,玉秸子和玉叶子都渐渐变成了枯黄,玉芦棒子头上顶着黑胡子,包叶裹着的玉芦锤子,长满了金黄的牙齿。到这个时候,那些生活在密林里的野猪、猪獾子之类的野物,都蠢蠢欲动,开始策划起来,准备偷吃。夜幕降临了,在大片山地里的玉芦地,四面八方都会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声,以野猪为首的“吃喝队”们纷纷从附近的密林里出动了,它们准备不劳而获了。当它们觉得一片宁静、暗暗得意、欢欣鼓舞而准备大吃一顿的时候,忽然在玉芦地的上空响起“啪!啪!啪!”的巨响,野猪们、猪獾子们、狗貉子们纷纷感到大事不好,有猎人向它们开枪了。于是纷纷落荒而逃,不管是刺丛、高坎或是深沟,大家都一越而过,争先恐后地向山林里钻,个个成了亡命之徒。其实,根本就没有谁在向它们开枪,是从高架的庵棚上用剖开的毛竹摔打出来的响声。每年到玉芦成熟还没有到能收的时候,生产队就在成大片的玉芦地中间竖起四根树桩,在离地面两米高的地方搭一个可铺上被子睡觉的草棚子。把庵棚扎得那么高,一是能让竹柈(ban,剖开后的竹子或小木头)响声传得远,二是防止狼和蛇之类的野物来咬人。每天晚上队里轮流安排两个青壮年劳力,当然都是男劳力,在那个高高挑起的庵棚里值守。当听到有野猪之类的野物来偷吃庄稼时,就举起一截大部分被一剖两半、下面还连在一起的毛竹杆,用力一摔,就立即响起噼里啪啦的巨响,将那些胆小的家伙吓得心惊肉跳,四散逃命。而有些久经沙场、资深狡猾的老野猪,早就识破了人的伎俩,根本就不把这种响声当一回事,只当耳边风,照吃不误。为了减少一些胆大妄为的野猪,到了冬天下大雪,到处冰天雪地银装素裹的时候,队里那些常打猎的人,就扛着长管土枪,钻进大山里,发现野猪的脚印后,就按图索骥般地跟踪着。接近野猪时悄悄地在后面瞄准,“砰”的一声枪响,野猪应声倒地。几个人将几百斤重的大野猪抬回家,各家分一点,那可是山珍野味喔!
生产队里收玉芦时,劳动场面很是热闹。男女劳力有的身背竹筐掰玉芦棒子,有的用镰刀将掰掉玉芦棒子的玉秸子砍下来做粪柴。小孩子们从玉芦地里钻过来钻过去,找那些还有甜水的红杆子玉秸子当甘蔗啃,找准了比甘蔗还要甜呢。因为玉芦收过后,玉芦地将要种麦子,于是早早就在地边用干燥的柴草堆起一个四方体来,上面加上厚厚的金字塔似的泥土,然后点燃柴草,浓浓的白烟从堆土的四面“大漠孤烟直”般地冒上天,这就是造火烧粪。我们那些好吃的小孩子,个个都是机会主义者,在玉芦地里专门寻找那些还嫩的玉芦棒子,再找来一根长长的木棍捅进玉芦棒子的屁股上,手拿木棍,将玉芦棒子捅到火烧粪中正在燃烧的粪草里,捅进捅出的,玉芦棒子在火洞里噼噼啪啪地响,不一会就烧熟了。小孩子们一个二个手捧着沾满泥土的玉芦棒子啃,啃得满嘴都是黑灰,就像那种乌嘴鼬子(一种嘴边长有黑毛的黄鼠狼)。
我最怕母亲叫我干的农活,一个是推大磨,一个就是退玉米。推大磨,磨麦面,磨玉芦面,一次要转几百圈,磨完面后,我总是头晕头昏还恶心。退玉米那个活,常常安排在晚饭后干。母亲晚上要做针线活,妹妹们还小,就让我和哥哥退已晒干了的玉米。吃过晚饭,我们将一个大晒篬(qiang,农村用来晒谷物的大簸箕,直径在1米5上下,有圆形的,也有椭圆形的)平放在堂屋的地上,将肩担(我们那乡下专门用来挑柴禾、类似扁担的工具,多用栗树做成,两头微翘,顶端都纵向镶上牛角似的、扁扁的铁尖头,方便扎进柴梱)一端放在晒篬边上,我们骑在肩担上,拿起玉棒子,将肩担的铁尖插到玉米之间的缝隙里,一只手将铁尖和玉棒子紧捏在一块,另一只手握住玉棒子的屁股,用力一扭,就将玉米刮了下来。我们毕竟是小孩子,瞌睡大,白天又到处疯玩,干了几十分钟,就瞌睡来得不行,手里干着活,头却一点一点地冲瞌睡。此时母亲会在旁边的煤油灯下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大声地叫醒我们,让我们继续干活。每天晚上要是不完成一篮子玉棒子,是不准我们睡觉的。虽然劳累,母亲却通过让我们吃苦,付出强大的辛劳,教会我们怎么通过辛勤的劳动换来粮食,换来我们能吃饱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