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孔文
俞平伯说,想念一个国家,也许是因为想念这个国家的某个人;热爱一个国家,首先是因为热爱这个国家的某个人。
那个人,可能住在芦荡深处,小舸载酒,秋风持蟹,盐水煮虾。风雨天故人来访,临河摆上一桌时令水鲜,素杯浅斟,融融怡怡,直到月上三竿,才扶几分薄醉归去。
那个人,也可能住在峰峦间。山径偏侠,空翠湿衣,沿途鸟音为伴。一个人寂寂地在山道上走,会想起许多往事。山重水复之时,面前突然檐角高翘,炊烟扑面,禁不住心头一暖。接着便是阡陌纵横,房舍俨然,鸡鸣犬吠。宛如梦境。
想念某个人,最好是下雨天。一个人正在寂寞地读书写字,乡下的朋友来电话说,白酒初熟,黄鸡正肥,备下小席等着我哩。欣然前去履约,路过人迹罕至的村道,枯枝拦路,野菜纷披,充一次村夫村妇,背几根树枝、掐一把野菜前去,体验一回布衣原野的从容与兴奋。
想念某个人,眼前会呈现一幅画: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人到了一定年龄,褪去喧哗,喜欢与固定的几个朋友交往。小桌之上的菜肴并不丰富,酒水也不高档。桌面相对的那株梅,随时令而变,春天是桃花,夏天是芭蕉,秋天是凌霄。著名作家徐贵祥在秋风夕照中与老友相聚,“桌上一壶老酒,桌边几个老友,桌下一条老狗”是他喝酒时喜欢的意境。那条狗,津津有味地啃着桌上扔下的肉骨头,晚上一定会做个好梦。
我是小城清贫客。有朋要从远方来看我,我坚拒——公款招待绝无可能;本人又囊中羞涩,无钱安排好的吃住,怠慢客人的滋味真不好受。朋友听罢我的解释,默然挂了电话。几天后,他悄悄来到小城置办了酒席,约我前去欢饮。其时,飞雪如蚊,路灯昏黄,街静人稀。赴宴归来,心中五味杂陈,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觉。
去远方看一位大款朋友,临别时,他送一包名茶给我。我问,很贵吧?他摇头笑,说,冒牌的!回家之后,拿那包茶招待客人,一位懂茶者饮后大惊,这茶哪来的?太名贵了!我听后,捧茶杯的手不禁一抖,心头一热,又有了想哭的感觉。人啊,随着年龄增长,心会越来越慈:从前看到电视中痛哭的镜头,我会哈哈大笑说,假的!而今,明知有假,却也跟着流泪了。这是咋了?难道是年龄使的坏?
有时,会想念书中的某个人。崇祯五年初,杭州大雪,蜀人张岱恰在城内,夜半更深去湖心亭看雪时,竟与人相遇。读罢我想,张岱遇到的人,正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吧。
或许,唐宋元明清时,就有一个个“我”。当我们捧出旧来读,就是去那里看自己。
拜访一棵树
万物有灵且美。我去拜访一棵树。
浙江天目山深处,千年老树冠盖如云,同气连枝。树身苔藓翠绿,地衣斑驳。树下鸟叫虫鸣,沁凉一片。站在树荫里怀旧,不由想起唐时风宋时月,明朝的黄叶树、清朝的白头人。功名利禄,一点点地忘了去。
看树,宜去山西。“问咱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明初五十年间,朝廷集山西万民于洪洞大槐树下,而后遣散四方,以充京、津、冀、豫、鲁、皖、苏、鄂诸省人口。飒飒秋风老槐树,鹳雀声声别离时,而后的千年乡愁,化作心香一缕,眼泪两行,三四杯西凤老酒,明月千里寄相思。
史书上说,人类的祖先生活在树上,而后走向平原、岗泽、大海。半坡人造的房子像一把伞,更像一棵树;河姆渡人逐水而居,造一间房子需要大量的树。晚霞在天,清风徐来,劳累一天的河姆渡人燃起柴火,用瓦罐熬稀饭吃。人类饮食文明的第一缕馨香,应该诞生于此。
树,也让人怀想起那些伟大的人物:佛祖在树下悟道,孔子在树下讲学,嵇康在树下打铁,刘备在树下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其时,他是小鸡,若干年后却变成了老鹰和苍龙,然而,他的儿子又化龙成鸡,一只肥肥的、胖胖的太平鸡。
树与草的区别,在于树有“形成层”这一组织,而草没有。一棵竹,高大通直,虽然气势压人,因为没有“形成层”,所以不能像树一样无限增高增粗。有人送我的一棵珍珠黄杨,栽在陶制的泥盆里,茶杯粗细,树龄却在100岁以上。100多年前,孙中山先生正在为中国革命四处奔走,某天,一粒种子悄悄钻进了泥土,当这粒种子的幼苗在晨风中招摇时,大清的龙旗正缓缓降下,辛亥革命的五色旗升了起来。
一次,年关近时,我无意中经过一座古老的山村。村子早已人去楼空,墙倒屋塌,一片荒寂。而村口的一棵古银杏树上,贴着春联,挂着红绸。同行的人告诉我,年前,村中搬走的人们回来,聚在老树下祭祖,而他们的祖先,早已与山河融为一体。
有时,还可以深入古书,去拜访那里的树。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描绘,“村树渐老,长堤草秀,楼影入湖,斜阳更远,楼台疏处,野趣甚饶”,每次读罢这几句,都会萌生去扬州旅游的念头。身无十万贯,骑驴下扬州。应是布衣草履者的旅游梦想。
古书中,归有光的“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与韦庄的“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样的句子,应该四十岁以后去读。人过四十,就成了有思想的树,颜面有沧桑,思想有包浆,我们去古书中拜访那些树,也许是去拜访前世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