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河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金寨,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有刮来,家家户户都生活在“大公无私”“一穷二白”的环境中。贫困的生活迫使人们偷偷摸摸地卖自家产的东西,如大扫帚、南瓜子等,因为“批修斗资”的政策还没有调整,这些行为充满被抓的风险。而贩树,则是更凶险,因为每一个乡村不仅设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部门,还有林管站,这两个部门专门负责堵截地下贩树活动,抓住后不仅树木没收,还要关人。
父亲跟我说过一次他贩树的经历,至今记忆犹新。
奶奶去世,请八个人抬棺,要招待吃喝,每一个人还要赠送一双鞋,要请一个牵坟向的阴阳先生,下葬还需要买石灰。连一日三餐都没有解决的家庭,要办这些事情,是多么地艰难!所以,奶奶的棺木就一直坵在那里,父亲很着急,就想贩一趟树,把奶奶安葬了,入土为安。
父亲把山上笔直的杉树砍回来,锯成一丈二尺长,削去树皮,准备卖给河南商城北边和潢川一带的百姓。那里是平原地区缺树木,没有建房用的树椽子。
贩树,走的路线特别关键,哪儿设置的有林业检查站,哪儿设有割资本主义尾巴检查站,几点到几点有人值班,几点下班和换班等,都要打听得一清二楚。因为凡是好走的山路和羊肠小道,都有人把守,只能走人迹罕至而又特别险峻的深山老林,也许能侥幸到达目的地。
路线是这样的:从汤家汇银山畈的十龙过江出发,翻过皖豫交界叫大田凹子的大岭,出河南的十八盘,顺龙井河而下,到达权店镇管辖的范围,出鲇鱼山水库的库尾,到那儿上小木船(也叫小划子)。从雷山嘴坐小木船纵贯整个鲇鱼山水库后,出周大塆上岸,到芦家畈、官畈、汪桥、最终到双柳集。
贩树,要有超强的体力。因为要走一二百里山路,一般是挑两棵一丈二尺长的树木,树梢直径15厘米以上,把两棵树的树梢交叉呈A字型捆在一起,树蔸分开组成A字的下半部分,扁担就是这个A字里的一横。力气大的人,一次可以挑四棵树,由于父亲个子矮、力气小,就只能挑两棵树。
一切准备就绪,等天杀黑后,大家悄悄地挑起树木,静静地上路。
偏僻险恶的山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不敢使用任何照明工具,大家全凭生活在山里的直觉走。在这样的环境里走路,大家的脚几乎贴着地面挪动,稍微抬高了就不知道下一步会踩到哪儿。大家小心翼翼地翻过陡峭的大岭,走到十八盘的时候,已经被连续上陡坡折磨得精疲力竭,然而,上山容易下山难,更加艰苦的还在后面!
S型盘旋而下的山路,一边是几丈高的悬崖峭壁,另一边是陡峭的山坡,很多S弯里连一丈宽都没有,而一丈二尺长的树干与地面平行挑着走的时候,父亲被两个山嘴卡住,进不了,退不了,而其他人都快步走了,他们都不敢等,怕耽误时间,如果在天亮之前没有上船,就意味着此次贩树的失败。所以,大家都掐着时间节点,某一时刻走到哪儿,是经过周密侦查后得出的结果,务必在规定的时间赶到规定的地点。
父亲落在了后面,四周一片漆黑,山风吹的树叶沙沙作响,如魔鬼的窃窃私语,偶尔还有一两声不知名的野兽嚎叫,父亲又累又急又害怕,却被弯道卡着走不了,急得满身大汗,泪水直流。
这时,父亲急中生智,双手用力按住树蔸,肩上的扁担作支点,使树梢翘起来斜刺天空,把树木立起来挑在肩上,这样,终于走过了一处处的急弯。
出弯道后,瘦弱的父亲拼命地追赶着大伙,连肩膀磨出血也感受不到疼痛!
大家挑着一百多斤的树一路飞奔,终于在预定的时间到了鲇鱼山水库的库尾,和接应的人悄悄地交流几句,就上小划子(木船)。由于船太小,人就只能坐在摞起的A型树挑子的空档里。
因担心水库巡逻的摩托艇,小船挨着山边走,山边伸出的树枝挡住天空,连星光都照射不下来,一片阴森森的黑暗笼罩在水面上,一眼望去,水面极为阴森可怖,加上一船的人都不会水,大家非常紧张,一是怕有巡逻艇出现,二是怕掉进水里淹死,三是深更半夜,四周死一般寂静,只有水手划桨的单调声音,偶尔“噗通”一声,山坡上窜出一两条水蛇钻入水里,昂着头,一弯一扭地游出个S形波浪来,大家都吓得往小船中间挤,生怕被水蛇窜上来咬一口。
大家心里默念着菩萨保佑,经过战战兢兢的六七个小时,终于在天麻麻亮的时候,小木船顺利靠岸。大家顾不得又累又饿又困,欣喜地挑着自己的树木,赶上双柳集市。大家满载而归,父亲也顺利地安葬了我的奶奶。
回想过去,再看现在,百姓再也不用偷偷摸摸、铤而走险去贩树了!欣逢盛世,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