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薇
横塘岗,初听此名,便觉“横塘”二字摇曳生姿,贺铸《青玉案》有“凌波不过横塘路”句,惆怅纷纷塞满天地,似烟草,似风絮,似不间断的迷离梅雨。然,横塘后缀“岗”字,本土乡音“横”读“环”,意境瞬间切换至乡土派,岗者,平地上的高坡,想来此地该是修木蓊郁、稻黍翻浪,一派欣欣然的田园风光。
一个炽热夏日,我们来到横塘岗,横塘岗位于金安区南部、大别山北麓、江淮分水岭脊背,植物资源丰富。其中柳抱丝是横塘岗的地标,这棵据说有800年树龄的柳树,在漫长的岁月里默默站在黄墩村畔,经朝代变迁,风霜侵袭,也许是风吹过落下,也许是飞鸟划过天空不留痕迹,却丢下它们携带的树籽。在老柳树宽大的怀抱里,慢慢长出了丝绵、黄立头、刺槐等树,它们相互包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谐一体,枝条坚定高举在同一片天空,根须默契相握于同一片土地,根系范围远远延伸至树冠的数倍。它们的树叶在微风中吟唱,哗啦啦像流淌的溪水。驻足倾听,似有史以来这片土地的先人耳语,专有的语调,像炊烟掠过,在村庄的屋顶,村人的心间萦绕。远行的人,走得再远,一片轻且重的乡愁从来不曾褪色。
这棵树足够老了,四五人难以合抱,枝条曲折虬劲,树皮无法承受树干800多年强劲成长的积淀,它疼痛地裂开了,呈现出一派古朴的、不规则的木色斑驳,像蜡染的龟裂。更像一条平静的山野小河,骤被狂野的泥石流冲击后愤怒地爆裂,有的地方树皮已脱落,裸露出光滑的树干。此景宜入国画,古树下隐者倚靠远眺,淡墨留白,云深不知处,是恬淡的与世无争,以及安享天命。仰头望树,浓荫蔽日,灿烂的阳光从树叶缝隙倾斜下来,一地碎金流动。最引人注目的,树上挂满了祈愿的红飘带,缠绕在翠绿树叶间,鲜艳的是新挂上的,褪色的经历了风雨洗礼。在广袤大地上,古老树木总被赋予期盼的神性,曾经在土地上苦苦挣扎,寻找救赎的人们,给自己倾斜的精神寻找一个平衡的支点。没有宗教信仰,山川大地就是最厚重、最淳朴的神祇,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神。人们将朴素的希冀物化为悠长的红飘带,挂在树上,年复一年,相信参天巨树的轮回新生,将带来美好愿望的枝繁叶茂。
也许是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所致,我曾经轻视一切自然信仰,总认为命运必须自己主宰。慢慢知道世界并不是非白即黑,世上有模糊不清的边界,善良的寄托,渐渐接受了包容、并蓄、共生的认知,恰如这棵800年的柳抱丝。
横塘岗里到处可见百年大树,枫杨、老槐树,有的树干中有巨大空洞,似不可打捞的黑洞,它的青葱与岁月一起消逝。枝干上密布厚重苔藓,那是时光漫漶的印记。夏日正午,它们撑着巨大伞状绿荫系着红飘带,独自在河畔,农舍旁,小石桥边,青瓦白墙,随意一框便是幅静好的田园图。
横塘岗更有一棵罕见的千年紫薇。我自小喜紫色,不因姚黄魏紫的富贵,却因紫色从来是难以搭配,卓尔不群的一种色彩,是天秤座的心头好。深受“紫薇花对紫薇郎”的影响,我初中时笔名一直用“紫薇”。紫薇树生长缓慢,千年时光,树干不过盈盈一握,我们来时虽是花开季,但此紫薇未开,枝条尽头含苞待放。紫薇花期很长,素有“百日红”美名,盛开时如霞似锦,夺人之睛。想来这棵千年紫薇,在白热化太阳的抚爱下,一簇簇细碎花儿傲娇于枝头,次第开放氤氲了热情的空气。又,星空宁静,月下观紫薇,夜已深,花与人未眠,两两相望,是怎样一种惊艳的古典场景?
横塘岗发展养殖业,粼粼水上,鹅群白毛红掌相映成趣,水中养有青虾、大闸蟹。养殖者从水里拎出一只大闸蟹幼苗,我用手拨弄,它软塌塌地任人摆布,原来是蟹蜕下的壳。大闸蟹的一生要蜕壳19次,蜕壳后柔软的新壳3小时后才硬化,此前没有丁点抵抗能力,若有鸟好奇飞来啄一下,大闸蟹必死无疑。成长是痛苦的,蜕变一次,即成长一次,多次的脱胎换骨,成就了坚硬的横行将军。
横塘岗亦有青山如画,雪峰岩上白云飘渺。山上有寺庙,始建于唐贞观年间,有山门、大雄宝殿、佛祖堂等建筑群,颇有规模。当年青山绿水里佛号声声,梵音入耳,是明心见性的好地方。唐代诗人皮日休曾游历大别山途经这里,与僧人投缘诗词唱和,留下《题雪峰禅院》藏头诗:雪乃空中降,峰从地上生。禅绕幽静寺,院听诵经声。历来才子遇佳人,为明水秀水增色。相传皮日休曾心仪当地一女子,非她莫娶,当下返乡请示父母。可惜他走后不久,女子即香消玉殒。皮日休曾参加黄巢起义,这个故事也许是真实的,在金戈铁马杀伐的间歇,在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人面不知何处”式的凄美传说,像废墟上的一朵花,让他终究难忘雪峰岩。史海诡谲,皮日休生死不可考,但雪峰岩山水间留下他的浪漫传说,一如唐传奇。我下山回望,新修建的云居寺宝象森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美丽的横塘岗,800年古树下的家园,祈愿的红飘带在风中飞舞,像绵延的血脉一样久远。阳光遍洒,白鹅悠然水上,野花似星星散于草间,层层石崖压缩了沧海桑田的秘密。今天,勤劳的人们正书写当代史。横塘岗,这一片都市人们可退守的精神栖息地,可饮酒饮茶,可品尝土菜,可观山水,可息凡心。天地大美,自不必言,容你,懂你,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