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组章)

  蔡兴乐

  好日子

  分水岭的日子,都是明媚的好日子。

  比如春天刚刚醒来,衔泥的几只乳燕,就已经在屋檐下垒筑起爱的新巢,翅膀上扑闪着的,是麦苗和嫩草的香气。

  南来的风,吹拂着岭坡上的玉米苗,惊动了两只早起的蝴蝶。这是两朵会飞的花儿,只一眨眼间,就径直扑向了不远处的那片苜蓿地。

  分水岭的日子,都是舒心的好日子。

  祖祖辈辈能够有幸生于斯,而且活得有滋有味、有尊严,我的父老乡亲都是如此的好福气。

  我的兄弟敦厚壮实,他们站在一起,就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玉米林;我的姐妹端庄秀丽,她们脸庞上的一抹红,红过那盛开的苜蓿花。

  暮 色

  这是分水岭朝南的一片岭坡。

  正在栽着玉米苗的娘,直起身子看一眼面前碧绿的玉米苗,想到它们清清爽爽生长的样子,便不再觉着有多少苦和累。

  娘抬头遥望蓝蓝的天空时,那蓝底印花头巾的蓝,每每与天空的蓝融为一体。

  小满刚过的分水岭,苗床里的玉米苗等待着移栽下地。娘只得把自己的一日三餐,也移到了田头,那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灶台呢。

  陪着娘早出晚归的,则是这只才产下不久的羊羔。娘栽下一行玉米苗,羊羔便咩咩地唤上两声。娘与羊羔,共同把一首田园诗,给抒写得如此有声有色、不枝不蔓。

  当羊羔的咩咩声,在渐浓的黄昏里不停地回响着时,娘也刚好栽完最后一棵玉米苗。暮色中的娘,把羊羔抱在怀里,一步一步挪向岭坡下的村庄,如此的温暖而又安静。

  关键词

  这些年来,每当写到分水岭的时候,总会有麦花的清香,自岭坡上下徐徐飘过来。总会有玉米苗宽大而长长的叶子,在风中扭起好看的舞姿。

  也总会有南瓜金黄金黄的喇叭花,满地头唤着我土得掉渣的乳名。

  写到分水岭的时候,我人生的这本小小词典里,只容得下亲切、淳朴、友善,这些个有血有肉、重情重义的词汇;只容得下辽阔、葱茏、明媚,这些个干干净净、纯粹无比的词汇。

  当然,也只容得下空茫、贫瘠、荒凉,这些个一穷二白、木讷滞重的词汇。

  而母亲这个最温暖的词汇,则成为我的词典里,无法替代、而又不可或缺的关键词。

  守 望

  总是这样,麦子刚刚收割完毕,甚至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青青的玉米苗,便急不可耐地钻出麦茬地。

  它们在风中舒展着水嫩的腰肢,宛然邻家扎着两只羊角辫的二丫头。

  而在菜地里,这边淡紫的茄子花,刚刚怀上小宝宝;那边的扁豆秧细长细长的藤蔓,已经心急火燎地爬上了竹篱笆。

  总是这样,在我的分水岭,还有一些苦难无法阻止,没来由地就会降临到头上。

  比如旱灾,疾病,死亡,往往不用打一声招呼,便悄悄地叩响了老屋的木门。一只可怜的羊羔羔,还没到断奶的满月,烤肉店的老板就带走了它的娘亲。

  但更多的,则是不经意中的一些小幸福,一年又一年,一茬又一茬,茂盛在亲人的守望里。

  归 宿

  能够把根扎在分水岭的,都是些十分耐旱的植物;能够把家扎在分水岭的,定是我敦厚善良的乡亲。

  我曾经亲眼目睹一大片青青玉米林,被旱魔逼迫得无路可退。它们只能揭竿而起,为娘的年成坚守住最后一方阵地。

  此时此刻,只有百无一用的我,每每显得如此不堪和多余,无能为力。

  在分水岭,甚至每一株微弱的小草,也都是黄土地的宝贝;甚至每一朵无名无姓的野花,都有着自己的小小爱情。

  每一个新生的婴儿,他们的胎衣必定会埋在分水岭上。

  而每一个逝去的老人,在临咽气前,就认准只有分水岭上的三尺黄土,才是自己最后的归宿。

  爱得过来

  让一半的雨水流向南面的长江,让一半的雨水归入北面的淮河。水贵如油的分水岭,则把干旱留给了自己。

  同时也便留下了荒凉与贫瘠,以及埋着祖先和父母的黄土地。当然,还有瓦蓝的天空,干净的阳光。

  一大半的儿女去了合肥城谋生,一小半的子孙远去大上海挣钱。人去屋空的分水岭,你又把寂寞留给了自己。

  同时也便留下了那些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冬天寒冷的深夜里,那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像是在给村庄打更。我的村庄,空寂孤独,又平安无事。

  坐落在长江与淮河之间,距离繁华的合肥城不足百里。分水岭的黄土地不算太大,民风淳朴,让我刚刚爱得过来。

  前 世

  在这个风清日朗的分水岭,常常种下一片棉花用以过冬,守着一坡玉米便能够安然养老。

  当然也笃定忘不了的,得是去栽下几棵可以治病的艾草和苜蓿,以备疗治或者缓解亲人们的病痛。

  前世作为分水岭的一介布衣,我的骨节粗大,皮肤黝黑,却也心地善良、勤劳本分。

  我把娘的新家安在了棉花地里,一块矮矮的墓碑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相认时的门牌号码。

  这是就要快到立秋时节的分水岭,岭不高而草木稀疏,风不疾而阳光正好。却有成熟庄稼的香气,悄悄地弥漫开来。

  此时的我心无旁骛,只静静地目睹着,目睹着两只落入凡尘的蝴蝶,双双遁入苜蓿花丛,相亲又相爱。

  佳 期

  在分水岭,一棵名不见经传的杨树,它长着长着,就超过了老屋的高度。杨树下的男人们,总是把能够养家活口,看做是自己神圣的使命。

  他们光着膀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造着土坯的房屋,然后再垒起老式的锅灶。

  若是村庄里有人老了,他们也一起去村西南的祖茔地,挖出三尺黄土的墓坑。此时他们的步子,便会有些沉重而慌乱。

  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它飞着飞着,就没入了荞麦花丛。远远望去,这一大片片正值花期的荞麦,宛然淡紫淡紫的偌大毯子,不经意间,就铺在了季节的婚床之上。

  刚刚想到这些,荞麦地里的妹妹,竟把一张俏脸,羞得比荞麦花还要妖娆。

  只想知道,我好有福气的妹妹,哪一段良辰美景,才能够配得上你坐花轿的佳期?

  风 景

  每一株能够活下来的树,每一株顽强生长着树,它们都是值得称颂的英雄。

  它们根扎在分水岭的黄土地上,硬生生地把自己站成了一棵不倒的碑。

  一层秋雨一层凉。一棵树的叶子,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落满干净而寂寞的分水岭。而那些个去合肥城里打工的人,也该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在干旱的分水岭,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有时就是整个村庄唯一的风景。

  从大西北吹来的风越刮越猛,头戴蓝印花毛巾的娘,每每会来到村口的这棵树下。她是在盼着打工的小儿子,能够早早地回来。

  其实早在五年前,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就不明不白地死于一场工程事故。可一到树叶飘落的季节,娘仍然习惯性地来到树下,像是要等着什么。

  娘与树,仿佛一对老搭档,共同成为了这个季节里的制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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