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的谢幕

  潘梅

  高台,是我夫家的族人对那几间平房所在位置的称呼。其实,高台算不得高,只比皖西路的地面高出十几个台阶,可陡峭的窄阶、未粉饰的黄砖褐瓦、门口杂陈的废品,突兀地夹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中,显得尤为颓废和醒目。

  很长一段时间里,高台更像是对一个人的隐喻,因为这里住着整个家族中最有权威的女人——我丈夫的祖母。不知几时起,人还在,高台也在,可渐渐都在家族中退隐了他们的地位,曾经的威望,已被风干,镶嵌在族人记忆的缝隙里,只剩一老妪手杵拐杖,暮色中,于高台上低首,看着她的重子重孙。

  我对这位婆家祖母的感情,仅限于逢年过节呈上的红包,从没有过欲望去凝视她曾经富饶艳丽的内心,如同对待邻家老太的漠然,所有礼节只维持着浮在表面的敬重。所知道的关于她的故事也极有限,呈碎片化,仿佛寥寥数字,就可囊括她丰厚的人生。然而,像这样五世同堂的家族是罕见的,她的长寿似乎成了我吹嘘的资本,并隐隐渴望自己可以传承这种神秘的基因。渴望长寿,是每个俗人对世间最露骨也最原始的贪恋。

  夫家本是合肥人,动荡的岁月,为躲避日本人的屠刀,举家搬迁皋城,从事小商,渐而开枝散叶,祖母也从合肥周谷堆嫁了过来,在这高台一住便是七十年。她是如何通过隐秘的手段使族人都听从她的差遣,这点已无从考证,祖母唯一的女儿——我那耳背的婆婆也不会细说。我可以想像到的只能是这样一个场景:一位大脚女人,端坐高堂之上,一一指点族中的男男女女。堂下的每个人都战战兢兢,有着黛玉初进贾府的谨慎:恐多说一句话,走错一步路。整个家族在祖母夹着烟卷的手中,被梳理得紧实有序。丈夫曾无数次表示,他看见猪头肉就腻——小时候吃多了。在由粮票油票肉票等等票据构成的贫瘠时代,红色的皖西大地上有多少户人家可以这样呢?

  像这样一个外来的大户人家,唯一的女婿一定是招赘入门。我公公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有着物质上的舒逸,也必定有着精神上的惶恐,稍不留神就丧失了男人应有的骨气,迷迭在小男人细索的彷徨里。让人意外的是,听说公公很早就和高台决裂,带着妻儿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我恶趣地揣测,如果当初依然在祖母的威压下生活,这位倔强的老爷子,恐怕不会初入商海被骗八十万?即便被骗后,也应该没有血性挨过那段被人追债的岁月吧?九十年代的八十万,无异于天文数字。

  祖母再强悍也没能留住自己的丈夫,他离世后,高台终于成了祖母一个人的舞台。几经变迁,高台下的那曾不起眼的一排排房舍已经变成寸土寸金的门面,眼镜店、首饰店、手机店,一个个带着明晃晃的斧凿之迹,生硬又粗暴地开拓了皖西路的繁华,祖母也因此加入到收租人的行列。只是这个突兀的高台,被她执拗地留下,她仍住在低沉幽暗的平房,不愿搬进宽敞的小区。

  等我嫁进门,祖母已经老了,风光早已不再,她的亲娚子侄不再事无巨细地汇报聆听她的教诲,只在遇到难事时,才肯悲天跄地地前来求救——也许并非是向她求救,而是向她身后的我的婆家求救。往来高台的眉眼,大都充斥着俗世的狡狯。

  我见祖母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她说不上喜或不喜,总有游离于没有温度的亲情之外。感觉祖母终年带着她的灰色毛线帽,围着蓝色布围裙,喜欢用她一贯阴鸷精准的目光,在九墩塘公园的绿色垃圾桶里翻翻捡捡,如同寻宝。她的孙子——我丈夫,则开辆本田,护其左右。若是运气好,被她寻到笨重的废品,丈夫自是下车帮忙。多么滑稽的场景呵!我无比世俗地嘲弄丈夫:“难道汽油比垃圾便宜?”他憨实一笑:“都比不得她开心重要。”那时的祖孙俩,各自的内心定是都有着旁人无从体会的欢愉。

  皖西路上有家鸿达电器,门口时常会有刚刚卸下来不及收回的纸箱,若是正好被祖母遇见,她便拖上就走,高高的个儿,绝不佝偻。店员们只能干望,谁也不去阻拦:这年月谁敢动一个耄耋老人?

  年迈的祖母似乎对钱着了魔,哪怕钱于她而言,已经失去了流通的意义,变成存折里一连串暮气沉沉的数字。她耳背,记忆力也衰退得厉害,但她能清晰地说清自己存折里的数字,记得哪天是收租的日子。前年端午,饭前我忘记奉上红包,九十三高龄的她突然对我的小姑子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得罪了教师?”满堂哄笑中,我羞愧难当。若有人问她: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得大声连问几遍——等她听清,便笑了,右额上指甲大的瘊子在毛线帽下缀若一朵盛开的花:“给我大孙子留着!”长房为大!除了我丈夫,小姑子小叔子在祖母眼里永远都排不上号。

  古稀的婆婆搬去高台照顾祖母。她俩印证了遗传学在母女体貌性格上的神奇:一样能干,一样执拗,一样大嗓门,一样耳背……如同惊人的复制!可婆婆高小毕业,喜爱追剧,又玩微信,岂能日落而息?祖母总是精确地在下午五点把门紧锁,又拿了板凳牢实地抵上,容不得屋里再有一缕光亮一丝声响。性格的雷同和生活习性的差异,使高台的小平房每天都有消弭不灭的战争。小姑子去时,常常见到这样的场景:两个老太太争吵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谁。当然,她们总是各吵各的,甚至吵得都不是同一件事。她俩仿佛是天生的敌对。宿命的轮盘跟婆婆开了不尴不尬的玩笑:年轻时逃过祖母的掌控,年迈时又不得不回头来应对。婆婆问祖母饿么?我给你买包子。祖母说刚吃过,不饿!转眼小姑子去了,祖母就会像孩子一样,泪眼婆娑着告状:她是成心想饿死我啊……是的,祖母越来越像个孩子一样天真顽劣,耗尽所有迟暮的精力纠缠诸如此类的小把戏。

  祖母终于常卧病榻无力再争,每天单纯安静得就像婴儿。俗世的任何声响任何事物都已进不去她自成一体的结界。

  凉月清辉一倾如泻,如聚焦的镁光灯,高台上的祖母呜咽一声,短促到像个没有任何言语的感叹号,她,终于谢幕了,舞台依旧,幕布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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