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晓东
父亲去世十二年,他临终的遗言兑现了。
这天下午,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那人说他叫大奎,家住城南马大庄,早年捡破烂的张瘸子是他爸。我莫名其妙地问,我不认识你,你爸与我有关系吗?那人停顿了一下,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一句两句说不清,傍晚到你家当面说道。
谁呀?还和我当面说道!坐在办公室里,我急得抓耳挠腮。想了想,便拨通了母亲的手机。年过七旬的母亲,立马数落了我两句。儿呀,你父亲临终的交代怎么能忘呢?张瘸子不就是张德家么!听了这话,我拍了拍脑门想起来了。妈哎,是不是和那十枚银元有关?母亲却关了手机。母亲手机上从不啰嗦,节省惯了的她心疼钱呢。
那年秋天,得知父亲病重,我从单位赶回老家,陪他去了市里的医院检查。住院一周,他就离开了医院,甚至回到家里,偷偷地把药也给停了。后来母亲告诉了我,我便责怪起父亲。父亲却宽慰着,你爸是个医生,行医治病几十年,懂得“治病不治命”的道理。儿呀,你爸走的那天不会痛苦,就像一支点燃的蜡烛,会忽地一下被风吹灭。接着父亲叮嘱我说,我这有十枚银元,你一定要保存好,过些年后有人向你讨要,你要分文不取,原物奉还便是清账。切记啊,切记。父亲将银元用红布包好塞到我手里,盯着我看了很久。
两个月后,父亲去世了。母亲对我说,你父亲就像风一样,走得很急也很洒脱,他是靠在床头看着赵丽蓉的小品走的。当我怀搂着父亲时,发现他满脸的开心,似乎能听到他呵呵的笑声。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父亲死于突发性脑溢血。
办完父亲的后事,母亲把一个厚本给了我,说是父亲留下的陈年旧账,上面记着乡邻看病拖欠的药费,包括欠款人的姓名和住址。望着密密麻麻的账簿,我有些糊涂。母亲轻声说道,你父亲不是让你去催账,而是让你把它给烧了,他说人死债烂。
走到院外的空地,我将账本一页页地撕了扔进火堆。撕到最后一页,我看到那页写着:张家德,三年累计欠医药费两千六百元。张因车祸离世,其妻留十枚银元信存。当我烧完账本,才发现母亲站在身后。
扶着母亲进了屋,她喃喃说道,他人行医挣钱盖了高楼,你父亲仅是养家糊口,他为人治病收费低,除了老弱病残不收钱,还有不少拖欠药费的患者……儿呀,你心里埋怨他,我也曾经埋怨过,可看到墙上挂满了锦旗,我也就想开了,他不就图个是医德仁心么!
唠叨了一会,母亲指着屋里的中药柜,还有行医执照、医师资格证书、中医书籍等物品。儿呀,你把这些物件也烧了,昨晚你父亲托梦,说是要在那边开药铺……
纷乱嘈杂的说话声,让我从往事回忆中惊醒。抬眼一看墙壁上的石英钟,方知到了下班时间,我便匆匆走出办公楼。
走到小区大门,手机铃声响了,我刚取出手机,就被迎面走来的男子抓住了手。哎呀,我的叔啊,可把你给等到了。我有所反应的问道,你是大奎吧?马大庄张家德的儿子。青年男子嘿嘿一乐,我就是张大奎,叔不认识我,我可认识叔,我小时候去过你家,见过你穿着军装的照片。
说来也怪,我和大奎竟像一对亲叔侄,说着笑着到了家。
坐在沙发上,大奎开门见山地说,叔呀,我是来讨回那十枚银元的。那年妈妈拉着我去你家诊所,我都记着呢。
我从内室拿出红布包,轻轻地放在茶几上。都在这呢,大奎你数数,今天算是原物奉还清账了。
大奎倒也不客气,数了数银元包了起来。抬眼间,看见墙上我父亲的遗照,他跪在地上拜了三拜。站起身来,他将一叠钞票递了过来。叔啊,这是一万元钱,就算偿还张家欠下的药费。这么多年,我们张家都在诊所看病,光是我爸出车祸,就在诊所吃住一个月,恁是一分钱没给。那年,我从房顶摔下来,家里没钱上县医院,妈妈只好抱着我进了诊所,老神医为我做了接骨手术,还在我刺破的头皮上缝合了二十三针……妈妈嘱咐过,父债子还,知恩图报。这一万元钱,请叔一定得收下。
大奎呀,我父亲生前留下一句话,就是分文不取原物奉还。我怎能违背孝义呢?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说,我也是了却母亲的心愿。叔啊,你就成全了侄子行不?
拉扯劝说,各不相让。无奈之中,我的目光瞥向了墙上,而父亲正默默地望着我和大奎。
恰在这时,门铃声响了,拉开房门,我和大奎都愣住了。原来,我的母亲和大奎妈站在了门口。
好你个大奎,咋和我一样去搬救兵了?难道为了这陈年老账,还真的和我算不清了?我好生奇怪。
将两位母亲请进屋子,我和大奎红着脸、低着头,竟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谁料打开了红布包,
面对十枚银元,两位母亲各拿了五枚,回身送给自己的儿子。随后俩人手拉着手,又天南地北地拉起了家常。母亲对大奎妈说,我儿六岁那年,坐在石板桥上玩耍,不慎落水,桥下激流滚滚。恰巧一个赶集的汉子路过,他跳进水里救了我儿。事后儿的父亲四处打听,至今仍未寻到……
我和大奎默然无声,手里紧攥着银元,满脑门子的雾水。好在两位母亲的唠叨,让人听得有些着迷。
后来,我和大奎才知道,两位母亲早合计好了,每家留着五枚银元做个念想,也让后辈别忘了先人的本真。
再后来,听说大奎将那一万元捐给了敬老院。
对我而言,父亲遗留的陈年老账并没清完。好在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