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传永
不绕,满江红,即红浮萍的中药名,就像胎盘叫紫河车,蛋壳内皮叫凤凰衣一样,起个好听名字,说明咱中医中药有文化,真的,许多中医中药的名字真的文化到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地步,如:青黛、白芷;连翘、半夏;海月、当归;陆英、合欢……枚不胜举。
与其相比,满江红应该算是通俗之档次了。
寻找满江红干嘛?因为老胡过敏体质,对化纤过敏,对金属过敏,对燥热过敏,对冷风过敏,没办法,过敏需要阵地,老胡是它的营盘。最近又嘴馋吃了点海货,过敏便凶猛驾到,浑身起痒疙瘩,钻心痒,得治。于是去新华中医院找一位我最信得过的年轻中医,姓王名三阳,医德、医术都是令老胡刮目相看的,上帝藉他的手,治好了老胡的顽疾半月板损伤和胃肠病,料他手中可能有治疗过敏痒的单方。
果然,说有,人家展笺下笔,开药三五味,末后特别指出:方子里的满江红,要用新鲜的才好,让老胡煎药之前自己去水里捞。
我一口答应了,想当然,那东西随处可得,因为在老胡从小到大的印象中,水塘、洼凼、沟渠、秧田……凡是有水的地方几乎都有它们的团队,另外,这东西好像除了可以喂鸭子、鹅、猪外,其它并没有多大的用处,甚至成了乡下人的一种麻烦,飘浮在塘里使洗衣人的漂洗碍事,飘浮在秧田里虽不影响稻子生成,却由于它容易沾贴人的皮肤使薅秧的庄稼人不爽,清除它们却很困难,因为太多了,但没想到,这玩艺儿竟然还是一味中药!
闲话少说,中药泡好了,去捞满江红吧。
老胡扛了捞网,出小区就是河,河水是流动的,没有浮萍是正常的。
再顺着小河往西走,那里有的是塘、沟、稻田——奇了怪了,走了一里多路,竟然没看见红浮萍的影子!再走,二里多路了,无数个塘、无数道沟、数不清的稻田,仍然不见伊面!
有点犯懵。
再走?再走!都来回五六里路了!两腿酸酸地抗议:再走怕也是白搭!
只好回到家,电话小区物业主任汪邦山,他是当地人,问他咋回事,怎么还有不长江浮萍的乡土水域?
电话那头传来他的感叹:“胡老师你不晓得啊?这东西你现在很难找得到了,往年它到处都是,因为它长得快,可它比青浮萍讲究,挑水质,怕农药,如今几乎绝迹了……”
听到我吃惊与失望的声音,他说他马上骑电瓶车再去小区东边帮我找一找,却又跟上一句:“别抱什么希望。”
果然就没了希望。
只好电话王三阳,沉稳内敛的他先是苦笑一声,然后语气略带伤感地说:“那就用青浮萍代替吧,可药效差多了……”
我说了感谢话后正要道再见时,听到他自语般地叹息一声,“许多过去随便就能挖得到的中草药,现在都绝迹了……”
我的心就咯噔了一下。
老胡只好去一个荷塘里捞了一兜青浮萍回来,回来路上,我看看兜里的青翠,想到王三阳的叹息,便对着网兜苦笑戏谑道:“小青啊,你的表姐小红已仙逝绝迹,表妹你还剩有多长时日?”
于是想到几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是我的纪实散文《童谣》在一家出版社已经通过了终审,须开一个论证会就可以搞定了的时候,热心的编辑让我发些相关图片过去,其中要有一幅紫云英。虽然后来经过两次论证会仍是因为触碰“电线”,出版社不得不趴死搁置书稿《童谣》,但当时我为此书能够完善面世而寻找紫云英的心是充满期待的,真诚且热切。
紫云英,我们当地人叫它紫草,是一种能改善土地墒情的非常好的绿肥,在我的童年里,它是随在稻子收割后播种的,在稻茬田中发芽成长,至花盛时期割下沤进田泥里,或直接用犁翻耕覆盖。因此那时的乡下,凡是稻田,都要种上紫云英,稻田与稻田连在一起,紫云英也就成了云海英洋,每当春三月,紫云英花开时,那姹紫嫣红的美丽,如壮观的海浪,如天上的彩霞,如梦中的伊甸,如得撒的诗歌……庄稼人不懂得何为审美,却随心所欲制造了美到极致的自然大美。
紫云英不仅千百年来为乡土添彩,为庄稼施肥,它也在“那三年”中救人,因为它是可以食用的,当年许多濒临饿死的人,不得不想方设法采用各种可食之物让自己活下来,草根、树皮、野蒿……但都不如紫云英的充饥果效,春荒之中,它救下来的性命不计其数。
我在《童谣》里书写了我的大姐,为救家人,从河堤工程回来的夜里,偷采了生产队的紫云英,装在棉裤里,回来加水煮了吃,将我们从饥饿的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后来大姐早早过世,为了纪念她,我想在她的坟前植上紫云英,却因种种原因没能如愿。
想必是出版社编辑被这段文字触动,嘱咐一定要配上一幅“紫云英”的图。
我非常期盼我的这本用自己眼泪、心血,甚至生命书写的书稿能够顺汤顺水地出版发行。2011元月,这部书稿在大型文学杂志《江南》以头条全文刊登之后,数家出版社都有出版它的意愿,结果都是卡在终审上,而这家出版社终于通过了终审,我真是喜出望外,时间又正好在春三月,于是赶紧下乡,去拍紫云英。
驱车途中,我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因为沿途没看到一片种有紫云英的田,于是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一直都喜欢种紫云英的故乡,在那里会有它的族群。
下了车,果然就没有见到紫云英。进了村头的一户人家,青壮年都去外地打工了,家中留守的是一位已经痴呆的老人,还有两个10多岁的孩子。
我问孩子,晓得哪块田里种了紫云英——就是紫草?12岁的小姑娘咯逗逗地笑了,露出一粒非常好看的小虎牙说:“紫菜怎么能种在田里,老师说了,那是海产品!”
我说我说的是紫云英,就是我们这地人说的——紫草。
她不再说话,转身进厨房,从厨柜里摸出一袋已经开封食用的干紫菜,递给我说:“这不,紫菜,老师说,它们是生长在海水里的植物。”
我被那次的不接轨谈话震惊倒了,震惊之余更多的是伤心,乡下人因为不得不顺应时势贪图便捷省事时效高的短期效益,广泛地使用化肥农药,将那些有益于土壤有益于环境更有益于长久之生计的家厩肥和绿肥打入了冷宫甚至判了死刑,让它们从生产、生活中消失了,也从孩子们的视野和感知中消失了……
事隔几年,我又遇到了满江红的消失!
还有哪些我们不知道的消失?我们眼前所消失的物种,我们记忆中的美好,能不能消失得少一些?消失的速度,能不能慢一些?
童年的村庄,那清朗蔚蓝的天空,那天空下白云间盘旋的苍鹰,那春夏季夜晚里此起彼伏的蛙声,在童谣声里为孩子们的嬉戏打开小灯笼的萤火虫,甚至还有那有点令人讨厌的但又是非常可爱的因为它们会收藏积攒漂亮小物件乌鸦们……还有吗?如今可怜的孩子们见过吗?
袅袅的炊烟不见了,雾霾却常有;牛郎织女、门栓门鼻子的故事不见了,充斥着凶杀早恋的屏幕夺去了孩子们的眼球;池塘石条上的捣衣妇不见了,柳荫下的绣花娘不见了,菜圃里的除草翁也不见了……他们转身转战在麻将桌边——那些原本属于他们的勤劳、善良与敦厚都被搓进了红中、发财里……
那些充满紫檀香、青瓦味、蚕丝柔的美好,就在昨天,就在刚刚,都还在的,在我们的记忆、印象里,都还活着的,这些,那些,竟然一转眼,就都消失了,成了童话,成了故事,成了难以复返的传说与过往……连同它们的背景——乡村——真正意义上的充满乡土气息的纯朴敦厚的诗意乡村——都一起消失了……不仅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人们的生活中,而是消失在人们观念里,人们的意识里,这种彻头彻尾的消失,抽取了人心中那些最珍贵的柔软与纯朴,麻木了人性中的疼痛与良知,有一个词送它,叫做玩完——这份消失,比物种的灭绝更令人唏嘘感喟……
最荒唐亦是最可怕的是,它们消失的理由太不可理喻,太令人匪夷所思,几乎都没形成什么可拿上台面可以言说的理由,它们就被消失了,因此,它们的消失就成了极大的悲哀,而且它们消失的连带性很大,在强大的牵引中,面在扩展,速度也在加快,就像无知的蜻蜓、螳螂会自食自己同类的身子和自己的尾巴一样,没有敬畏的短视的人们就在乐此不疲地干着这样愚蠢之极的事。
本年度6月初互联网上的“热点新闻”中有一篇报导,法国科学家、数学家伊夫·古什预言说,人类在这样自毁家园、破坏环境的情况下,或许生存的空间只能勉强维系到2050年。与此同时,美国天体物理学家奥里林·马罗也向世界发出呼吁:人类要行动起来,抢救地球,因为大量的开采开发污染破坏,热能效应成了火药桶,地球已不堪重负,已然濒临危难边缘……
这些外国佬可能有点危言耸听,但他们的忧患意识与悲悯情怀是值得我们尊重的。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就像我们不能阻止满江红、紫云英消失一样,我们连自己小小的家园都都维护不了,又如何去抢救一个偌大的地球呢?
这又是一个沉重无比令人无奈之极的问题,不说也罢,也罢!不罢又能咋的!?
自作孽,不可活,这是人类的宿命。
老胡站在熬中药的炉灶前,看着青浮萍在马齿菜与其它我说不上名字的中药草之间沉浮翻动,我的心跟它们现在的状况很像,真的,很像……
按说,文章写到这里,我可以结尾了,然而,我不想让自己编了半天的筐却收口在没有高调、没有亮光、没有完美的消极的破烂中,这不是老胡的风格,而此时,我也确实透过泛出咖啡色的沸液闻到了那些已经变成褐色的草药在向我说话,是的,它们虽然属世的生命已经死了,但它们透过精义仍然能够说话,说这个世界旧了,它们的命运如此这般,不足为奇,它们在医治病人的时候,就是它们的复活,而且,它们在那远去的世人无法望得见的园子里,有为它们预留的身影,因为,那里,才是万物永恒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