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
老家住在六安南片的山区,我们那儿周围都是比较低矮的丘陵,出产茶叶,每年谷雨前后,正是新茶上市的时节,父亲总是要给我送来一大包茶叶,这已经是几十年的惯例了。抓一把新茶放在杯里,冲上开水,看着茶叶在杯中轻轻地舞动,从那袅袅上升的缕缕雾气中,我分明嗅到了家乡泥土的芬芳。
其实,从茶叶的品质来说,我们老家的茶叶算不上什么好茶,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粗茶。因为我们这里是大别山的边缘地带,山的海拔比较低,多为土山,我们这里的茶叶被喝茶讲究的人们称为外山茶,和那山高林密,整天雾气袅绕的大别山腹地产茶地区出产的内山茶相比,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们家乡人称自己的茶为黄大茶,过去主要是自产自销,很少对外出售。这茶的显著特点是叶大梗长,汤色黄绿,味道浓烈。制作起来也比较粗糙。每年春茶上市季节,一般要等茶树长到一芽五六片叶时才开始采摘,因此新茶上市的时间比其它地区的茶要晚一些。用我们这里通俗的口头语来说就是“谷雨前摘不得,谷雨后摘不彻”就是说采茶的季节性非常强,在谷雨前,茶树刚刚发出小小的嫩芽,每天采摘不到多少茶叶,而到了谷雨后,气温升高,茶树生长得非常快,如果不抓紧采摘,几天一过,茶叶就老了,过了采摘的时节。所以谷雨过后的一个星期,是我们这里采茶的黄金时间,也是最忙碌的时候。父母亲早晨天刚亮就提着竹篮,挑着箩筐到山上的茶园采茶,到中午往往能采摘满满一担,新鲜的茶草倒在院子中的竹匾上晾晒,吃过饭他们又要去采摘,天黑时又挑着一担才下山,有时忙的饭都顾不上吃。采茶这活很累,采了一天的茶往往腰酸背痛。父母亲白天上山采茶,晚上便用自家做饭的铁锅开始炒茶,我们称之为“杀青”。吃过晚饭之后,母亲把饭锅刷洗干净,然后母亲便在锅灶下烧火,父亲把白天采摘下来并晾干的茶草放在锅里均匀地翻炒,炒茶时是细活,为了防止茶被炒糊,一次只能放两三把,翻炒时不是用锅铲,而是用戴了手套的手不停地翻动。茶叶在锅里不停地冒着热气,渐渐的软了下去,然后再把它们倒在簸箕里,趁热用手反复的揉搓,接着再来第二锅,等当天采摘的茶草全部炒完后,再将它们放在用竹子编成的烘篮中,用炭火慢慢地烘烤,这一过程叫做“拉火”。为了使茶叶更香脆,通常要拉三次火,在拉火的过程中,隔一段时间要将茶叶翻动一次,以防烤焦。随着一股新茶的清香在房间里弥漫,新茶就这样出炉了。由此可见炒茶是件非常辛苦的活,在新茶采摘的那段时间,父亲母亲每天晚上都要忙半夜才能休息。炒制好的茶叶装在铁筒中,密封起来,一直可以喝到第二年的新茶上市。多余的,还可以馈赠一点给亲戚朋友,虽说那时候茶叶值不了几个钱,但也是一片心意。
父亲的茶叶伴随着我长大成人,虽然它的品质和名茶有一定的距离,但是它的独特的浓烈的味道,还是令人久久难以忘怀。小时候,家里用来泡茶的是一把陶制的大茶壶了。这种茶壶现在已经很难再看到了,但在过去它可是农村家庭里不可少的生活用品。那时我们家买不起精致的瓷茶壶,就常用瓦制茶壶,瓦茶壶就是我们本地的土窑烧制的,烧制方法如同如今的烧砖瓦一样,以粘土制成壶坯晾干,再在土窑中烧制,制出的瓦壶色呈青砖色,质地也比较粗糙。过去我们家里的许多生活用品,大到装水装米的缸,小到泡菜的坛子装油装盐的盆盆罐罐,都出自土窑。这些东西虽然粗陋,但是价格便宜,经济适用。这大茶壶能盛水四五斤,放上一大把茶叶,冲满开水,满满的一大壶茶,有时候一家人可以喝上一整天。到了夏天,有时候就在瓦盆里放上茶叶,冲上开水,晾成凉茶,每次放学归来,我们就拿起水瓢狂灌一气,或者对着茶壶嘴一顿猛吹,那才真的叫做鲸吞牛饮。感觉比现在的孩子喝饮料爽快多了。人们下地干活,也提着一个大茶壶,或者有时就干脆在暖水瓶里放上茶叶,冲入开水,带到田间地头。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夏天烈日炎炎,奶奶在家里烧好茶水,提着茶壶,踮着小脚去田间地头送茶的情景。夏天天气热,中午回到家里,有时人们胃口不好吃不下饭,于是就用凉茶水泡饭,再就着可口的小菜,让人感到神清气爽,暑意顿消。
后来我们兄弟姐妹都成家立业,离开家乡,家中只剩下年近古稀的父母亲守着老房子,也坚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田地。他们每天仍然忙碌在田间地头,每年的茶季,父母亲不知要辛苦多少个日夜,给我们兄弟姐妹们每家准备好一包茶叶,有时是托人捎带,有时还亲自送来,年年如此,乐此不疲。
离开家的这几十年,也曾尝过很多外地的所谓名茶,尽管它们的制作精良,包装奢华,色香味都很独特,但我总觉得那样喝茶偏离了茶的本意,形式上太过于文雅,远远不如我们老家的大碗茶喝得那样痛快和实在。
清代的郑板桥曾经写过这样一幅对联:“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就是说吃自然的食物,过简单的日子。也曾经在网上看过一篇日志:粗茶淡饭就是幸福。父母亲一生劳作,用粗茶淡饭将我们兄弟姐妹抚养成人,他们最高的追求,就是希望子女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其实,父母对子女的爱,就像家乡的黄大茶,看上去朴实而无华,却清香甘甜,亲情如茶,永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时间越久越清冽,离家越远越香醇。